璟事纪(一)

初·雨流之卷

1

这场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

巷子本来也相当昏暗,何况是这种天气的这个时候,她看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刚刚的人影还没远去,仍然烙在她的视网膜上,那个人,行着庄重莫名的礼节,深深的高帽下,无从窥见,却自然想象得出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是无声的邀请。

她一步步走到墙的面前,明明不是第一次来,明明知道摸上去肯定是坚实的触感,不会有其他的选项,但还是伸出了右手。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喃喃。


时间退回到刚才。

又下雨了,小城不比南方,一年到头也没几场雨,以前总嫌雨下得太多太腻,下雨的天气觉得自己像是蛛网上的飞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反而觉得,雨像是她以前那些同学,天涯海角,各处一方,不管男女,也不管关系好坏,一例都成了所谓故人,每一次再会都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她伸出手掌,去承接天上垂下的雨线,雨水积成小洼,又从掌心流下。到头来,什么都没抓住。她愣愣地看着地上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出神。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归根结底,只是矛盾吧。一方面拼命想要逃开,一方面又在事后不住地想念。

才不过五点,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了,虽然是一场大雨,但是不管怎么说,人也太少了吧。

不过,也正合她的心意。毕竟,虽然已经慢慢习惯,但是背着一个细长得过分的皮包出来,能少看点不一样的眼光总归也是好的。

这是公元2015年的秋天,坐标是某座小城,姓名是林璟,时年十八岁,所谓青春年华,孤身一人,在雨中的街上游走,像一匹无家可归的小兽。

路上走着,一个人从后边撞上了她。“抱歉”,那个人说着,声线柔和,但是微微带着沙哑。

林璟转过身去,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小姐姐”,好险才把这三个字吞了下去,只是笑了笑,以足以让死党吃惊得把舌头给吞下去的温婉声调,说了声没事。

那位小姐姐走的速度可不慢,不一会儿就到她前头去了,并且距离越拉越大,她遗憾地看着小姐姐甩着长长的马尾,提着一口严重不符合气质的黑色皮箱越走越远。没想到随便出来走一遭,能碰到这么个气质上佳又身材高挑的小姐姐,虽然只是一瞥,但是她已经给老头子当年逼迫她背下的古文里边,“玉净花明”四个字找到了最好的注解。

不知道多少化妆品才能堆出这么白的皮肤,她拿自己做了一下对比,幽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完败。

目光随意扫过,她突然心里微微一紧。前边小姐姐身后的水洼中,明明洇着烟一样丝丝缕缕的猩红,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又摸了摸刚刚被小姐姐撞上的地方,虽然雨水已经冲刷了一会,但是,手上还是沾上了暗淡的红色的东西。

血?!

“喂~”林璟在雨中高喊,“你受伤了?”

前边人顿了一下,但是反而走得更快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边说着,她已经快步追了上去。

但是前边人终于回过头来,“和你无关。”声音出口已经带上了几分冷硬的味道,眼神更是亮得吓人。

她停住了脚步,嘴里自己也听不清地嘟囔了两句,“好心没好报。”见鬼,她平时可没这么怂。要不是,看在小姐姐的颜值的份上,她说不定当场就发飙了。

不过,她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虽然说好奇心害死猫,但这次,自己可是为了救人。她掏出手机,还剩下73%的电量,很好,随时准备打120。

前边不近人情的小姐姐似乎是无视了她,仍然是往前走着,只是明明受了重伤才对,却走的比她还快,好在自己经过锻炼,加把劲还能跟上,只是,只能吊在后边,不敢太靠前。

穿过了两条街道,小姐姐站在街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僻静的路走了进去。她跟了上去,虽然就气氛来说,怎么看都诡异,但是,背上背着的东西,终究还是给了她勇气。而且,前边是死路,她很期待看到无路可走的小姐姐接下来会做什么。

转过街口,往里边看去,里边空空荡荡,几个塑料袋被风卷起,像是游魂一样地漂浮在空中,发出接近于凄厉的啸声。四下无人,只有大雨连绵,整座城市空空荡荡的,像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开玩笑的吧”她不自觉地把心里想的说了出口,变成低低的喃喃声。“人呢?”

雨渐渐有下大的趋势,她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得特别难受,衣服自然不必说,早就湿透。“这一趟出来,还真是,亏大了啊。”她低低地说,顺便用这种尽可能轻松的口气,来消解对于......撞鬼的恐惧。她就是心再大,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不联想到看过的那些电影。

“这位小姐,借过一下。”

她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有着相当的磁性,要是唱歌,肯定很不错,即使是这个时候,她还在胡思乱想。不过,已经接近于当机的大脑,不经过思考,就乖乖地让开了路。

她只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背影,雨伞之下,是一身黑色的礼服。那姿态,优雅得像是一个老英伦的绅士,以不紧不慢的步调,去赴一个盛大的宴会。

见鬼,那边是死胡同!

绅士的脚步在街道的尽头停下,转过身来,朝呆呆望着的林璟微微欠身,然后,直接向后退去,身形融入墙内,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如果现在退回去,肯定就没事了吧。林璟这样想着,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仍然没停下。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窥到了另一个窗口,窗外是和现在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无可阻挡的力道将她吸了进去,身形也很快消失在墙的背面。

大雨倾盆,街上偶尔出现人迹,也不过是匆匆奔走避雨的身影,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费神朝一个晦暗的小巷里投去一眼,自然也不会知道,这里曾有人出现后又消失……

2

李婉清靠在空无一人的大厦内侧的一处墙上,微微地舒了口气,“这个【墟】足以隔绝气息,应该不会被那家伙发现了。“”

至于一路上跟过来的孩子,她已经记下了样貌,回头再把记忆消除了便是。

那么这一趟,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吧,她看了看手中的箱子。虽然稍微付出了一点代价,不过,还算可以接受。

只是,事情终究不遂人愿。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感受到地面震动,可是窗玻璃已经跳荡得厉害。这种程度,至少也是外边有着个低音炮开出最大功率放声音才会有。

她不顾腹部的伤口又有破裂的迹象,深吸了一口气,不曾吐出。这口气含在体内,轮转不息。而身体已经在逐渐地冰冷下去,越来越接近于死物。

绅士笑了笑,把顿在地上的伞提起,又重新打在头顶。

“你已经躲不了了,把箱子给我,我让你离开。”

明明声音并不大,可是处处都能听到,更有回音交叠,空洞而浩大,仿佛声音来自高远的天上,向着下界传达威严的谕旨。

他没能收到任何回音,这表明这个【墟】没有任何活物存在。即使是一只爬虫从地面的一角爬到另一角,他也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它移动中的脚的先后顺序。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界域中,而界域之中,呼吸天地,俯观仰察,无远弗至。

但是他仍然把笑挂在嘴角,等着破局的一刻到来。

不多时,一个身影被虚空“吐”出来,力道没能收束住,那个身影用着前倾的姿势,借着大地化解了冲力。按照一般的说法,这个姿势叫狗啃泥。好在,这个动作没有做彻底,用手撑住了。

林璟抬起手掌看了看,还好,没破皮。只是,还是很疼啊。

她抬起眼,原以为会是墙的对面,另一条街道的景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应该还是在小城里,建筑都差不多,但是却显得特别的老旧。如果不加修葺地过个二三十年的话,外边的房子看起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接下来,她的瞳孔锁定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还是那个打着雨伞的绅士,只是,远远地看过去,那一位的身形,伫立着,像是一座黑色大理石的雕像。

然后,雕像开口了,明明隔着老远,可是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耳边发出。她听到那个声音说,“即使是看着这个孩子,被荒奴撕碎也不肯出来吗?”

孩子,说自己?那荒奴又是什么?

她已经把手按到了背部的皮包上了,每当别人问起的时候,她都说里边是箫,但是大家都只看到她背着装着箫的皮包跑来跑去,也从来没吹过。系里举办活动,让她上去吹箫,她也从来不应。

因为,这里边,放的本来就不是箫。而她会的,也一直都只是刀。

她缓缓拉开皮包,白色的东西坠下来,被她右手接过。不同于市面上的那些玩具,她手中的刀,是从日本的叔叔带回来的礼物,真正见过血开过锋刃又随着主人衣锦荣归而供奉起来的名刀。

按着老一辈的说法,这样的刀都带着煞气,是可以辟邪的东西。当然她从来不信,带上真刀也只是为了更好的练习。拜二次元风所赐,即使被看到,也基本上会以为这是cosplay的道具,因而省去了诸多麻烦。

随着绅士的话音落下,一种无形的东西离开了她所在的地方,明明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在变化,却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因为失去了某种东西而带来的真空感。

随后,真空感被另一种东西所填塞。之前一直被忽略的雨声,突然又大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雨中所特有的潮湿的味道,但是没有任何时候,味道比现在更分明。

下一刻,在她视线中,雨水开始汇聚,地面上一滩滩的水洼像是活物一样地蠕动着,点点溅起的水滴像是无数徒劳地伸向天空的触手,一面又在逐渐上升,完全无视了物理法则这种东西。不一会儿,一个人形的轮廓已经形成,面容上没有五官,只有三个孔洞,在往外淌着雨水。

放眼看去,无数的“雨人”从雨中孕育出来,空洞的嘴巴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拖着长长的水渍前行。

而那个绅士,哪怕是他背后的雨人,也以他周身一个看不见的圆为界限,不自觉地就避了过去。不,不是完全避开,敢于踏进他圈子里的“雨人”,都又重新解体为雨水了。而他分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于是仍然好整以暇地打着雨伞,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如果说他是在看戏的话,那么自己就是这出戏的主角吧。负责在无数怪物的包围下尖叫,然后被撕成碎片……

“喂,是梦吧。”她甚至还有心情在喃喃自语,那些“雨人”,离她已经不超过二十米。她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从出门到现在,见识到的东西已经完全把她的三观给刷新了一遍。

考虑了大概一秒,她不觉得自己能靠一把刀对付得了这么多“雨人”,而让那些“雨人”都绕道走的男人看起来也不像能讲理的样子。所以唯一的选择,也只剩下了跑。等到了安全点的地方,再打电话报警好了。只是不知道警察局离这里有多远,而且这个鬼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

感谢她以前受到过的训练,当其他女生还在优哉游哉地逛街和买衣服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在老头子的逼迫下去跑步,还是负重的那种。不是没哭过,只是哭也没用,于是才渐渐习惯。没想到,今天居然能派上用场。至少在这一刻,她对被自己不知道骂过多少次的老头子表示衷心的感谢。

她的速度不慢,而且即使提着一把真刀也还相当灵活,所以才能每每赶在在四面八方的“雨人”回合之前穿过去,强行找到一条通道——前往高楼的通道。

屋子里边可没有雨,而且,不管怎么样,门总还是可以挡住这些“雨人”吧。

绅士微微地感到惊讶,他只是想要欣赏一出好戏,但是没想到台上的演员不顾剧本,选择了自行发挥。

不过,时间还长,他完全可以看到这出戏的最终散场。当然,能够离场的,只有他自己。

林璟跑进了一栋敞开大门的楼里,明明电灯都还亮着,地板也没有任何灰尘,怎么看都不像被废弃很久的样子,但是就是没有任何人在。

她用力关上防盗门,然后靠在门上重重地喘息着,沾湿了头发的,不只是雨水,还有刚刚出的汗。她倒是很想洗个澡,但是知道,外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不会给她机会的。

两分钟?或者一分钟?防盗门开始被拍得震天响,她当然不会以为是那些回来的居民,如果是发现遭了贼的话,怎么也会骂几句吧。然而她只听到了堪比水龙头拧到最大时近乎豪迈地喷涌出水的声音。

往楼上走,大概会安全一点。

她进了电梯,径直选了最高的那一层。电梯内部几乎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雨声,在平稳的上升之中,只看到红灯在一个个数字之间跳跃。她终于抽空打了个电话,也是不出意料的没有信号。电影里看多了的套路,没想到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深呼吸,林璟。”她对自己说,“害怕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胸口几次起伏之后,她也确确实实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至少,握住刀的手没有再发抖。

如果知道这个时候一举一动还被别人给清楚地知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绅士也不禁感到好奇,他对这个孩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透过雨伞边缘披挂下的雨帘看过去,远处,那些荒奴,有的就着雨水,把手掌变成璞形,牢牢地攀附上光滑的玻璃墙,更有的,就近两个合在一起,聚散之间,变成了八爪的蜘蛛,一条蛛腿伸出,直接插入墙里边,而后蛛腿之间交替插拔,一步步向上攀爬。

这些荒奴,满怀着对生人的憎恨,可不是一堵墙就能让他们放弃的。不把猎物的血放干,他们可不会罢休。在这个过程中,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们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不择手段。

他也不怀好意地想着,某个还没出场的人物,是不是已经在潜伏的时候就被这些荒奴顺道就给撕碎了。

当然,这个肯定还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可是,能从协会的重重包围,从自己的手上把那个箱子给抢走的人。

这场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天色愈发阴沉,背景是一色的苍灰。

“我讨厌雨。”他说,然后把伞高高地举起,“更讨厌偷袭的人。”

地面陡然间以他脚下为中心震了一下,雨水飞溅,靠的近的荒奴直接爆裂成无数水滴,而后纷纷落下。

雨伞上,有人维持着踏下的姿势立于其上。

李婉清。

绅士一抖手腕,雨伞飞旋,边缘落下的雨滴在水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李婉清以一个后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

相隔不过三米,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双方都在安全线以内,举手投足之间就能逾越。

但是绅士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反而把雨伞放下,又把高到夸张的黑色礼帽脱下,施了个脱帽礼。这是他对敌人的敬意。

“你在玩火。”李婉清冷冷地说。

“你是说这些荒奴?”绅士指着远处无数的荒奴,它们像蚂蚁一样布满了整栋建筑物的表面,而且仍在向上蔓延,始终追着电梯的脚步。而近处,以两人为中心,是一片真空,不会再有不开眼的荒奴敢于闯入。在它们模模糊糊的感知里,这里是气机激烈交锋的中心,一旦靠近就将被卷入其中碾得粉碎。

很少有机会看到两个界域在如此近的距离对冲,无形的界域都已经在对冲的界面借着高度压缩的空气显出了它们的轮廓——两个浑圆无缺的球体。

“不,我是说,你在试图激怒我。”

绅士几乎是夸张地低下头去抱腹大笑,浑然不在意自己身上处处都是对方可以利用的破绽。“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理直气壮的小偷。”他抬起头,“不过,你如果肯把箱子还给我的话,我可以以协会的名义保证,不再追究,而且,还能让你带着那个孩子走。”

“箱子里边的东西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协会。”

绅士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表示对窃贼无耻程度的惊叹。

“至于那个孩子,你不该把无关的人卷进来的。”

“可是已经卷进来了,又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打倒你,再带走她。”说着的时候李婉清已经右足踏出,发力,雌豹一样的姿态向着敌人扑过去。

绅士提起雨伞,迎上了仿佛白玉雕成的拳头。伞面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而冲击力都由大地代为承受,于是成片的水洼爆开,又同着天上的雨水一并落下,水声喧哗。

3

电梯门打开,林璟走出去,几步的过道之后,就看到了一个相当豪华的房间。

门还是敞开着的,而里边,桌子上,分明放着刚刚温过的一杯牛奶,但是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出去了。这个地方,总之诡异得让她完全看不懂。

正面看过去,是一扇落地窗,淡黄色的窗帘收在一旁,只是因为玻璃窗上雨水一道一道地向下流着,外面的东西都模糊得完全没法看清楚。

在她下意识地放松心情的时候,耳边响起铁片摩擦玻璃的刺耳声响。下一刻,玻璃落地窗爆开,有什么东西从外边闯进来了。

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看到了……一只蜘蛛?见鬼,不是“雨人”吗?怎么会是一只“雨蜘蛛”?而且居然有脸盆那么大。

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高楼上攀爬的形态各异的荒奴已经开始调整方位,朝着这个缺口聚集。而之所以这只“雨蜘蛛”先上来,完全是占了体积小速度快的优势。

“冷静,”她继续碎碎念,“宿舍里的蜘蛛都是自己拍死的,不差这一只。”一直以来,偏向于女汉子的性格,让她在很多方面都充当起了男生的角色,包括搬东西和打蜘蛛蟑螂什么的。也正因为这样,她甚至还博得了“璟哥”的外号。

“很好,璟哥要开始拍蜘蛛了。”然而说着,她拇指和食指微微按上了刀柄,虎口微松,刀以几乎看不出的速度在拔出。

而对面,“雨蜘蛛”似乎不大乐意想配合“璟哥”的表演,在一米开外,就以蜘蛛绝不可能做出的动作,节足下沉,起跳,完全是一个弹射的大球,而目标,正是林璟的头。

林璟甚至还有时间想着其他念头。

第一次看到师父的时候,为了震住当时还不上心的她,师父直接来到网球场,拔刀,切住以时速160公里从弹射器中弹射出来的网球。当时这一手就让她收心,此后乖乖随着师父练习。

那些道场的时光,那些师父用着嘶哑又有力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语,都在脑海中流过,而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师父那微微下蹲的姿态。

稳静的刀光一寸寸地推出,到了中段,陡然间加速,而在尾端,刀尖在刀鞘中似乎微微一滞,实际上这是由于速度拔升太快而产生的错觉,接着,一道闪亮的弧光划过。徐!破!疾!

在这一道刀光之中,“雨蜘蛛”被轻而易举地分为两截。然后迅速解体,化为地上的一滩积水。

所谓居合。

林璟以半跪的姿态,右手反掌,向右拂开,任雨水从刀上自然滑落。这是血振,武士杀敌之后抖落刀上鲜血的技法,要义在于像雨伞倾落雨水一样自然。这一刻,抖落雨水的林璟,倒是真真切切地切合要义了。

血振之后,林璟缓缓纳刀于鞘,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悠悠吐出一口气。

“相信师父看到了这一幕也会夸奖自己吧。”不过,林璟转念又想,这些东西即便告诉师父,师父恐怕也只会以为她在一本正经说胡话。说起来,她还真不止一次这么做过。。。。。。

有时候,高手寂寞,就寂寞在无人可诉说啊。

林璟悠悠然发出长叹。几乎忘了,自己远远还没有安全。

下一刻,破碎的落地窗外,伸出了一只手,只是那只手上带着璞,而且长得惊人。来势宛如投枪,根本不是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所能躲开的。而她一时甚至忘了躲闪。

一块碎玻璃呼啸而来,将这只半透明的手从肩部切下。“雨人”看着窗外用着空洞的口腔发出无声的嘶吼,在它视界中,一个身影飞扑过来。然后,来不及躲闪的“雨人”的头,被一只秀气的手掌直接拍到墙上,西瓜碎裂的声音响起,透明的汁液缓缓流出,而后整个身体都化作雨水慢慢流下。

“小……小姐姐?”林璟终于破功,忍不住把这个称呼叫了出来。

“你认识我?”李婉清眼底闪烁着怀疑的光。她是一向健忘,但是不至于对这么有特点的人完全没印象。

林璟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猛地摇了摇头,“不……不认识,我们第二次见。”好在头发还湿哒哒地贴在额上,虽然狼狈了一点,总还是好过头发因为摇得太厉害而变成贞子的造型。

“没时间说了,”李婉清直接把刀塞到林璟怀中,而后将林璟拦腰横抱,“抓紧我。”接着,从破开的窗户跳了下去。

林璟在逆风中终于毫无形象地开口大叫,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恐惧。这个时候,她的双手紧紧环抱着小姐姐的脖子,而即使是小姐姐的臂膀,也不能抵消失重带来的恐惧。

在下坠了十米的高度之后,李婉清的左手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插入墙中,缓冲了下坠的趋势,而后又将手抽出,继续下坠。

再往下,是伸出两足抬起头来虎视眈眈的人面蜘蛛,也被李婉清一脚踩在脸上直接从几十楼的高度坠下去。

借着墙和荒奴的帮助,终于离地面越来越近,最后,李婉清一掌推出,借着反冲的力道稳稳地落到地面。

这是人类凭着肉身力量绝无可能实现的一幕,没有人的力量足以强到空手插入墙中,更不可能有那么强韧的肌肉纤维来对抗如此大的反冲力。

等林璟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落到地面的时候,小姐姐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介于武林高高手和超人之间了。

“还要在我身上挂到什么时候?”李婉清问。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下来的时候,林璟直接把刀当拐杖用,驻在地上,支撑着发软的身体。她可耻地在小姐姐面前露出了弱鸡的一面。不过在神一样的小姐姐面前,谁不是弱鸡呢?

“这一次是我把你给卷了进来,是我的错。不过你等会跟着我,走到【墟】外边就安全了。”只是,说出这句话的李婉清自己心理也没什么底气。箱子是被她藏起来了,以这个【墟】的体量,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但是如果对方不先去搜寻箱子,而是先截住她,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如果是全盛时期,她当然能在对方手下全身而退,甚至压而服之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这一次,她的伤势恐怕不容她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安然离开了。

也只能赌一把了。

林璟自然是无条件点头。

接下来的路,林璟非常好奇地看着雨人在几步远的地方来回打转,之前像是疯狗一样追着她,这个时候却像是个睁眼瞎。不过,它们本来就没有眼睛。

当然也有无意间闯进来的,也都在一个无形的圈子处就自行消散,化成了一滩雨水。

小姐姐看来和绅士是一类人,不过,肯定不是一伙的。林璟在心里下了结论。

在走到一处街角的时候,小姐姐拉着她停下了脚步。即使是她,呼吸也莫名其妙地为之一滞。

李婉清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那是对方张开了界域在探查她的存在,而她用气机模拟出了一片空荡的假象。

很快,界域远去,毕竟强如对方,也不可能时刻维持着范围如此之广的界域。所谓十步之内、人尽敌国,实际上说的正是常态下界域的范围。十步之内,界域最为凝实,而界域的反馈也最及时,从有形的动作到无形的眼神都可以立即探知,周身手眼,不过如此。十人百人,等闲又如何近身。

林璟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周围看到的景象都是似是而非,有着强烈的即视感,却又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终于,小姐姐拉着她在一处站台停下。

没想到,这里还是有公交车的,只是不知道公交车上有没有人,别还是幽灵电车就好了。

只是,在她试图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小姐姐伸出手拦住了她。“不用走了。”

“为什么?”

站台背后施施然地走出那位拿着雨伞的绅士,在淋了一身雨的两人面前,雨伞下男人的一身礼服仍然显得干净清爽。

“两位美女,反正也是顺路,不如共把伞吧。”他笑着说。

林璟紧紧地抓住了小姐姐的胳膊,而李婉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她赌输了。那个广域界域不是为了探查她的所在,而是为了先一步找到【墟】的出口。关门打狗,这一招向来好用。

“不去找你的宝贝箱子了?”她问。

“箱子难找,还是直接等你告诉我好了。”男人还是在笑。

“要是不告诉你呢?”

“相信我,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又一次,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双方的界域在激烈地碰撞着,虚空中自有电光生成,白蛇一样地游走。

4

“你的胜算还有几分?”气机交锋之中,男人仍然有余力开口,“刚刚你以命相搏,我不得不让。但是现在,你身边带着个累赘,你要带着她和我打么?”

李婉清沉默。原来从一开始,对方的退却就不是为了箱子,而是在等待这一刻。

于是他嘴角挂起的弧度更大了,“箱子归我,你带上她离开,很划算不是么?”

“说了半天,你到底谁啊?从一开始就阴魂不散。”却是林璟终于爆发了。

气氛沉默了一瞬,连对抗中的界域感觉都在这句话之间为之一滞。

“是我失礼了,在两位女士面前都还没来得及通报自己的名字。”绅士脸上流露出诚恳的歉意,连带着无形的界域也收了起来,“免贵姓梅,友善的友,仁义的仁,忝为协会干事。”

“梅友仁?”把这名字一说出口,林璟就感觉自己被对方给耍了。

然而小姐姐也同时收了界域,点点头,于是她终于知道了小姐姐的名字。“李婉清。”

“八极李书文?”梅友仁问。

李婉清摇摇头。

“那么,两条路,选吧。”绅士打着雨伞,扶了扶帽子。“是拖着累赘和我继续打,还是各取所需大家都愉快。”

“累赘什么?”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林璟从来算不上一个脾气好的人,何况是一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这又不是什么小说电影,她受够了,“不知道你们在演什么戏,但我手上的刀可是真家伙!”

“确实是真家伙,”梅友仁看着拔出来的一截刀身上流转的寒芒,口中啧啧,“应该是好几百年的名刀了。而且,还经过长时间的温养。”

李婉清回过头来,看到刀的时候,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惊讶。没想到偶然间碰到的孩子,居然是颗种子。还是说,这是流落在外的血脉?

“看样子,应该到了【诚意】的境界,而且离【正心】不远了。”梅友仁用着几乎是传销的口气说,“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协会,待遇从优。”

“切!”

李婉清嘴角也不觉微微抽动,这个孩子,实在太有意思了。可惜,箱子不能落到协会手上,打起来未必能护她周全。

不,还有办法,李婉清突然想起来了,虽然本来不是用在这种场合。

李婉清握住了林璟的手,直视她的眼,“能,相信姐姐一次吗?”

林璟在小姐姐的温柔面前全面沦陷,只知道傻傻点头。

梅友仁看出不对,雨伞向前推出,只是被早有准备的李婉清抱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林璟跳开,躲了过去。

“事到如今,还想逃,逃得过么?”梅友仁终于收起了他嬉笑的脸皮,他能感觉到,李婉清并不是单纯在做无谓的挣扎。

他一面向前追去,一面以雨伞甩出一串雨滴,只可惜,箭射一般的雨滴还是被前方矫捷的身形躲过。

林璟在大雨中几乎无法睁眼,只听到耳边微弱却又足以穿透风雨的声音在说,“等会姐姐的伤势会转移一半到你的身上,以那样的状态,姐姐应该能够击败他。不过,你可能要虚弱一段时间了。”

“好。”林璟也知道没有犹豫的时间,当下答应。

嘴唇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包住了,林璟下意识地要反抗,但是一条坚韧柔软的东西已经启开了她的牙关,一道暖流从喉间贯到五脏。

这是……吻?林璟大脑当场当机。

后边的梅友仁看到这一幕,完全无视了其中的香艳,只是心下一沉。那是同心蛊。本质上这种东西和蛊没有任何关系,它可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从墟中的质料里提炼出来的介于虚实之间的存在,效用在于,以一种未知的方式将两个同时服用的人的生命联系起来,是真正的生死与共。因为稀少,也因为使用的局限性,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会用得那么决绝。难道不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带着一个随时可以致命的破绽了么?用不着直面她,只消把共生的人给杀了就一了百了。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有大麻烦了。

林璟的生机陡然间衰落下去,这是所谓的一半的伤势,不是以实体的伤痕,而是直接通过冥冥中的渠道抽取她的生机,补充给另一方,以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

李婉清停了下来,把林璟放到地上,林璟扶着她的肩膀才慢慢站稳。

“一直顺着路往前跑,不要上楼,我拦住他。”李婉清转过身去,面对着不远处的梅友仁,左手扬起,右手下沉,双脚不丁不八,整个人的气势宛如绷紧的大弓。

“刚刚是八极,现在是形意,花样还真多。”梅友仁苦笑,“看来我也得再认真点了。”

他握住伞柄,从伞骨中缓缓拔出了一把细长的剑,剑锋在雨中洗过,发出冷冷的光。

“请指教。”他说。

林璟感觉喉间干渴得厉害,肚子里边也莫名其妙地绞痛,但是还是勉强向前方跑去。还好,这边没有看到什么“雨人”。

她所看不到的是,李婉清的界域张开,那些荒奴毫无抵抗地破灭成雨水,像是黑暗在光芒中销蚀。

是的了,这才是这个女人初见时的气魄,硬生生从协会的重重包围下把箱子夺走。梅友仁心下赞叹。

他的界域紧紧收在身侧十步。十步之内,人尽敌国!

雨中,两个身影交错,如同踏出交叠的舞步。只是从没有这样的舞步,步步之中俱是杀机凛然。

明明是拳与剑的对抗,但是拳头面对剑锋不闪不避,直接迎上,白玉一样的拳头和森冷的剑锋的交击,发出闷雷一样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响。

梅友仁从来没看过这样野蛮的打法,完全违背了技击以强击弱的原则,对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用拳锋砸在他的剑刃上,像是铁匠挥舞着铁锤,要把凡铁锤炼成名剑。他几乎想要怒吼,

他的剑以最先进的工艺锻造,又经温养十年,早成名剑,何须再行敲打。

他知道形意有所谓的“宁可一思进,不在一思停”,但是这只是针对拳与拳的对抗。哪像这个女人,在剑锋面前寸步不避,反倒他,不得不借助后退以获得回避空间,才得以喘息。

林璟跑出老远,终于回头。只看到雨中,两个人披着大雨,身上是一层蒙蒙的白,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而一拳一剑的余波,几乎就是在拆房。

难怪小姐姐让她不要往楼上走,那一路的楼,都已经摇摇欲坠。

这哪是两个人类的对决,完全是两头人形暴龙在较量吧。或者,两台推土机。

然而下一刻,在林璟张大的嘴中,这场对决似乎要分出胜负了。

李婉清照例地右拳轰出,威势简直像是弹射出来的导弹,却被梅友仁闪身避过。只是,那只拳头,居然直接卡在了墙壁之中。

梅友仁当然知道这只拳头呼吸之间即可拔出,但是他只需要这一个呼吸就可以分出胜负。

他用手拨开李婉清的左拳,剑出如电,就要从李婉清空门打开的右肋划过。

林璟惊呼,但是在这一声惊呼之中,李婉清结结实实地给了对方一记头槌。

这是梅友仁绝无可能想象的一击,他还是低估了眼前女人的豪勇程度,一时之间僵在原地。

于是李婉清吐气开声,【形意·半步崩拳】。昔年郭云深以非血脉者的身份凭借这一招打遍天下无敌手,书上记载是,“触者皆飞”。何况是她!

梅友仁的身体应声飞出,直接撞上了一栋高楼,墙壁破开,烟尘弥漫。

等到烟尘散去,已然不见对方身影。

这个时候,李婉清才放松下来,慢慢调匀呼吸,身上白烟腾起,那是紧锁在毛孔里的汗水终于被排出。

尾声

“小……李姐姐,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林璟问。

李婉清仍然像是初见时那样提着一口严重不符合气质的黑色皮箱,露出一个微笑,“会再见的,在不久后。”

“那我等着,到时候我带你玩。”

“好。”

这场小城里罕见的大雨终于停下,暮色苍茫中,两个人的身形越走越远。

璟事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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