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事纪(二)

璟事纪(一)

夜暝之卷

1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对面的人看着她,眉头微皱。

那是她的舍友,也是她在大学里第一个熟悉的人。名字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白露,严格来说,是那种小美女的类型,身材娇小,却带着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看上去也是微微的翘着,微黑的皮肤对于他人来说可能是减分项,放在她身上,却只增添了一份名为“伶俐”的味道,走在路上堪称吸睛无数。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高足足达到了一米七的林璟自己,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是保镖的错觉。

“没,”林璟摇摇头,“就发了会呆。”

即使已经过去了不算短的一段日子,她仍然会不时想起那场大雨,和大雨之中所发生的事。只是,那些东西即使说出来了,也注定只会被当作呓语。

白露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舍友,好一会儿,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事实上,白露这样的做法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她那天回来的时候,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而这个时候,不幸被刚回来的白露撞见,然后强行拉着她去了一趟医务室。

而医生的诊断更是让她苦笑不得。首先,医生肯定地说,她没病。然后在稍微放下心来的两人面前补充了一句,体质虚弱,怀疑是长期缺乏锻炼外加挑食。林璟无言以对,只想把那只切成两半的雨蜘蛛甩到眼前被她打上了庸医标签的人脸上。而最后,医生给出建议,多喝鸡汤。

林璟自然只能是全程点头默认。

但是,几天之后,那些虚弱的症状就都从她的身上消失,在白露满是好奇的眼光中,林璟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林璟其实能感觉到,还有一些更隐秘的变化发生在自己的身体里,并且这个过程仍在不易察觉地进行着。这一切当然和她吞下的那个东西有关,但是她相信,这可能并不是什么坏事。

走出食堂的时候,恰好一阵风吹来,于是漫天的梧桐叶子漱漱作响,一瞬间,林璟甚至有一种下雨了的错觉。但是抬头,阳光穿过叶片投到地面,散落下一地细碎的金箔。今天依旧是晴天,和来到这个学校的绝大多数的日子一样。

“下午没课,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没啊,到处溜达吧。”说着的时候,林璟仍然抬着头,眯着眼,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既不想窝在宿舍,也不打算出去逛街,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能是随便走走了,好在,她并不讨厌这样。

“你呢?”

白露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地摇头,“还没想好。”

“那你还问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林璟被自己的舍友弄得哭笑不得。也许这就是天然呆吧。永远不会想太多,永远不会为了还没发生的事而苦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难得可贵的品质。

“就是想问问嘛。”白露似乎有点不高兴地鼓起了嘴,只不过这个表情看上去只会显得更加可爱。

从食堂出去,是一个小小的湖,湖上的桥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这个时候,是学生最多的时候,桥上人流如织。

正当她偏着头和白露说话的时候,一阵冲击袭来,腿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箍住了,林璟低头,对上一双纯黑的眼。

抱着她的是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西瓜皮似的倒扣着的头发长至耳垂,乌黑顺滑如绸缎,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毫无疑问就是“正太”了。

平心而论,正太是一种相当赏心悦目的物种,对于大多数雌性生物来说,杀伤力都是高达EX的级别。比如白露,毫无疑问,已经被母性和保护欲所俘虏了,此时正弯下身来好奇地看着小正太。

小正太抱着林璟,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显然是刚哭过,但是这个时候,脸上笑容高挂,像是找到了世间珍宝一般。

“妈妈。”小正太开心地喊了出来。

这句话像是往人群之中投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瞬间嘈杂之声响起,附近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更有好事者已经高举手机。

被拍的人当然是林璟,那两个字令她当即石化,而白露的脸上,也是一副不敢置信而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璟无力的抚额,但是显然这个动作被误以为是试图遮挡住面容的尝试,反而给小正太的两字增添了更多的说服力。

当林璟一手拖着小正太,一手拉着白露走到偏僻点的地方的时候,她已经能够想象出想那些人的朋友圈里会出现些什么样的内容,甚至连标题都下意识起好了:

“震惊,女大学生竟然做出这种事!”

“人在桥上走,狗粮天上来。”

“听说结婚能加分,生孩子给不给毕业证啊”

“求赞求转发”

……

小正太被林璟冷着脸拉着的时候,全程不发一言,只是亦步趋步地跟着。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又开口说话。

“莲生惹妈妈生气了吗?”名字叫做莲生的小正太一脸的天真无邪地问,简直让人心生怜爱,继而心疼不已。

“别拉着我。”林璟一把甩开小正太试图拉住她的小手,“我不是你妈妈。”

小正太还没开口,反倒是白露出口抱不平了。

“你怎么能这样,”白露声音里已是平日难见的尖锐,“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

“而且什么?”林璟感到深深的无力。“而且他还是我的儿子?”

白露的话卡了壳,顿了一下,才又说,“那也不能这么凶啊。”

“他是你舍友,还是我是你舍友?”林璟叹息,“这么护着他,我有做什么吗?”

小正太柔柔弱弱地开口了,“莲生不要妈妈吵架。”

母性爆棚的白露忍不住低下身来,抱了抱这个乖巧的小正太。

“阿姨你真好。”莲生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阿……姨”白露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不过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

林璟终于绷不住了,哭笑不得地蹲了下来,摸了摸小正太柔顺的头发,“小莲生,是和妈妈走散了吧,姐姐可以帮你找找。”在姐姐两个字上,明显加重了语气。

小莲生摇了摇头,把嘴一扁,“莲生只有一个妈妈,莲生不想找别的妈妈。”

“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妈妈。”林璟用着堪比禅修的定力来平复内心的冲动,然后居然还能和颜悦色地说下去,“姐姐可能是刚好和你的妈妈长得有点像。”

白露这个时候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是在哪里和妈妈走丢了吗?”

小莲生眼眶发红,“妈妈不要莲生了。”

“别这样,真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当然,这一句只是林璟的心理活动。如果这个时候把“雨人”和小正太摆在一起,让她去选择对付谁的话,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拔刀冲向“雨人”。

然而一面说着,小莲生一面后退,“莲生很乖,莲生会更乖的,莲生回家里等着妈妈。”说罢,就往小树林里跑去。

等到林璟终于反应过来,去追的时候,小树林里已经空空落落,不见人影。

落后了半拍的白露终于赶了上来,“那孩子呢?”

林璟叹了口气,“分头找找吧。”

等到还不熟悉路径的两人终于把小树林乃至附近的教室都找过一遍的时候,日头都已经向下偏了几寸,依旧一无所获。

白露面上全是焦急之色,“我们报广播站吧。”

“不”林璟又叹了口气,今天叹气的次数比之前一个礼拜加起来还多。她终于下定结论,“我们肯定是被熊孩子耍了,这只是个恶作剧而已。”

“为什么?”

“要不然,一个孩子怎么莫名其妙地抱过来,又莫名其妙地跑得这么快。指不定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呢。”

林璟无语望天,这才是,这个大学给她好好上的第一课吧,经验是,警惕熊孩子。

至少,她们不用纠结下午要干什么了。因为,整个下午都差不多过去了。

2

连日来的好天气终于走到尽头了,事实上,从那天碰到名叫莲生的熊孩子以后,就再也没晴过。也没下雨,只是一直就这么阴着,但是都知道,一场大雨是免不了的。

至于熊孩子事件引发的后续,经过多次解释,并且成功地越描越黑,并且催生了无数段子之后,她终于放弃了挣扎。由他吧。

“你要出去吗?”说话的是刘婷婷,另一个舍友。白露这个时候,还在参加社团活动,没有回来。

“下去收衣服。”

“帮我顺便带一瓶沐浴露吧。”

林璟一面走着,头也不回地比了个“OK”的手势,“好。”

“璟哥真好。”

没错,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不同的人从同一个名字所能联想起来的外号凑巧相同,实在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初中和高中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给她现在所在的大学打分的话,她会想了想,然后给个6分吧,不好不坏,最大的收获是碰到了一些还算有趣的人,既来之则安之。而如果单独给宿舍一项评分,恐怕有负分就打负分,没负分就果断是零分了。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一个还算不错的大学,学生要待四年的地方,连独卫都没有,洗澡一律去澡堂。你说阳台?还是洗洗睡吧。

连晒衣服的地方,都只有楼下院子里一排钢管,一到晴天,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都晒出来,迎风招展的画面,绝对与香艳这个词无缘。

抱起衣服的时候,她额头一凉,抬头是万千透明丝线从天幕垂下。

很快,女生们纷纷跳出来,有的脚上还趿拉着拖鞋,有的就直接穿着睡袍出来了,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皇帝来临幸的时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出迎的场面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当然,这个问题注定无解。

她倒是认得舍友的衣服,顺便一起收了过来。

等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舍友还带着耳机刷剧,完全与外界绝缘。

“你的沐浴露和衣服”

“衣服?”刘婷婷摘下耳机。

林璟指了指窗外。

“哦哦,谢啦。”

再之后,对话的线断了以后,自然是各各沉默。阴天,下雨天,没课的天气,这些就是宿舍的日常了。

林璟倒是很想出去,练练刀,哪怕是挥舞几下,熟悉一下手感也好。雨天是最好的时候,人少,而且她喜欢那样雨中通透的感觉,小雨最好,大雨就还是免了,而这种天气,妥妥的要变成雷雨,又快晚上了,带把刀出去只能是引雷。

事实上,上次出去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万万没想到,最后还得了实战的机会。

话又说回来,这个时候的小姐姐在做什么呢?林璟不禁好奇。还有那个箱子里,装着的又是什么东西,能让两边的非人存在打生打死。以那样的本事,划到人类的范畴确实有点勉强。

以前的话,她是对“不食人间烟火”这个词嗤之以鼻的,能够“不食人间烟火”的,除了泥胎木塑,就只存在于宅男和屌丝的幻想里了。

但是小姐姐威风凛凛如天神的姿态,也委实很难和肉体凡胎联系起来……

时间在林璟漫无边际的发呆之中过去,淅沥的雨声越发清晰,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宿舍里的灯不知不觉中亮起。

“听到了吗?它们来了。”

一个印象深刻的声音在绝不该出现的场合响起。

“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林璟心头响起滚滚天雷。“这里是女生宿舍啊。”

但是叫做莲生的孩子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不发一言,眼里纯黑的眼珠像是两口漆黑的井,里边直通深渊。

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然后她偏过头去,刘婷婷仍然戴着耳机在刷着剧,只是那个剧情似乎太过感人,她一边看一边抹泪,抹完泪之后又接着笑。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这边投来一眼。刘婷婷绝不是这样神经大条的人。

莲生已经转过身去,朝着外边走去。

林璟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今天的他一身素白,显然不是偶然,而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之中,只像是安抚亡灵的送葬者。而上次所看到的阳光小正太的形象,已经完全被眼前近似于从灵异电影里走出来的打扮所取代,她发现她甚至想不起来上次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一路上,她所见到的所有人都像刘婷婷一样,自歌自舞,自哭自笑,不像生者,反倒像是重返现世的亡灵,用尽最大的力气来狂欢,仿佛这就是冲破冥土的第一夜的和最后一夜。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是只来得及带上她的包,跟上前边白色人影的脚步。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连一个小孩的步伐都险些跟不上。

一直从女生宿舍走到了图书馆前,莲生才停了下来,回过头问,“知道【墟】吗?”

林璟好不容易才从记忆中检索出梅友仁和李婉清谈话的只言片语,但是当时谈话的两人只把这个当作常识,谁也没有兴趣多解释一句。

“【墟】是记忆,是印象,是所有憎恨和怨怼汇聚的地方。”莲生幽幽地说,图书馆前忽明忽灭的灯光把他的小脸映得分外诡异,“那不是活人所该去到的地方,因为,那些恨和怨会把任何还能呼吸的东西都撕成碎片。”

林璟谨慎地选择插话的时机,但是显然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

果然,莲生接着说了下去,“现在,【墟】的领地要扩张过来了。”

“怎么会?”林璟下意识以为现实世界和那个诡异的地方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领域,那里是所谓的【墟】,危险,但是遥远,心理距离上比大洋彼岸曾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的“小男孩”和“胖子”的族属更远一点。如果它们能够随意出现的话,人间早该是百鬼夜行才对。

“妈妈,”莲生仍然这么称呼着她,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听来只觉得像是嘲弄,她却升不起丝毫怒气,“你时间不多了,【墟】的侵蚀很快就要完成,到那个时候,什么都不会剩下。”

“那我该怎么做?”林璟冲着莲生离去的背影喊道,明明是一步步走着,但是她和那个孩子的距离越拉越大。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你只要明白,”明明身影已经远去,但是传到耳边的声音仍然如同身侧发出一般,只是,声音里边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何为【斋】。”

3

“又来了。”林璟喃喃。又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中央,耳朵里充斥的只有无尽的雨声,仿佛整个世界的海都蒸发为云气,然后在这一刻同时倾泻而下。

身后的图书馆的灯,在几度明灭之后,终于熄灭了下来,世界重归于黑暗。而身前几十米远的地方,是警卫室小小值班房里橘黄色的灯光,还真真切切的给人以安全感,尽管这份安全感虚幻而脆弱。

她抑制住了直奔警卫室的冲动,因为,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在大雨中央,闭上了双眼。屏蔽掉了视觉的干扰之后,耳朵所能接收到的信息更加充分。

她听到了雨声,撞击地面的声音,从房檐流下的声音,汇成水流流动的声音,但是这还不够。终于,她从声音里边分离出了更加细碎而遥远的部分。

同样是雨声,但是和其他部分比起来,节奏上有着微妙的差异,自始至终,这个声音都未参与合奏的一环。这场雨,其实是二重奏。

她开始专注于这个部分,在想象中,她将那个声音放大,直到它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可以听见——无数“雨人”拖着长长水渍的脚步。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一样的味道,那是属于【墟】的味道。

果然,那个孩子没有骗自己。【墟】的入口已经打开了,或者说,这里正在成为【墟】的一部分。

她徒劳地掏出手机,看到信号指示栏那个图标一片灰暗。

她终于快步朝着警卫室走去。幸运的是,这里似乎没有受到影响,警卫室里边的两个警卫都只是趴在桌上睡着,没有任何像其他人一样发狂的迹象。

她敲了敲透明的玻璃,大概敲了七八下以后,里边人才慢慢醒来,抬起头看着她。警卫的嘴巴在动,但是隔着玻璃墙,她什么都没能听到。

于是她示意,让警卫打开门。

一个警卫面色不善地打开门,不过看在学生的份上,他并没有说什么。而另外一个警卫,这时还在里边坐着。

有什么变化就此发生了,前一刻警卫才张开口,问,“有什么事?”,而下一刻,雨丝飘进了警卫室里狭小的空间。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掏出了警棍,直直敲在另一个警卫的头上,“叫你偷懒!”

另一个警卫也当下红了眼,什么都没问,也同样掏出了警棍,在狭小的空间里打成一团。

这个时候的林璟,在无语问苍天之后,也终于确认,这两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发疯了,或者说是受到了【墟】的影响。

接下来,她试图从校园里走出,看看这个【墟】的影响范围有多大,但是每次明明是往外边走着,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图书馆附近。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孩子会把她带到图书馆来,这里,应该就是【墟】的中心了。只是,不知道外边人能不能闯进来。不过这样大的雨,也不会有人往学校里走吧。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白露还在外边,在参加社团活动。而且,人群混杂的地方,难保不会出现其他人像警卫一样发狂而具有攻击性。

之前当瘦瘦小小的白露告诉林璟,自己加的是舞蹈社的时候,林璟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不过等到她看到白露的第一次台上表演的时候,她就不能不惊叹于白露肢体的协调性了,舞蹈社团确实是白露最好的选择。

舞蹈社团是单独分出了一个空教室作为社团活动场地,今天是周五,恰好是她们日常排练的日子。

很快,她发现,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是她的错觉。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象,足以作为大千世界众生相的一个缩影。

大雨中,有人抱着吉他,放声而歌,歌声清越激昂,而歌名,是普罗大众都耳熟能详的《单身情歌》。

有人坚持锻炼不懈,沿着湖绕圈跑,狂风暴雨不能阻挡,即使上一刻失足跌进湖中,下一刻依然没事人一样爬上来继续跑。雨水将他的衣服完全浸湿,勾勒出一身的肌肉。

也有人面树而坐,身旁是一堆已经空了的啤酒瓶,手上还有一瓶已然喝了过半,姿态豪迈,堪称酒中仙。

一直走到了舞蹈教室所在的五教,这场盛大的狂欢才算看到了尽头,而她隐隐有一种自己是唯一错过了狂欢的邀约的人的 错觉。如果是平时的话,她相信她会很乐意地就这样作为一个看客,好好欣赏眼前的这幕戏。但是这是受到了【墟】的影响的结果,而在见识过那些【墟】里边的东西之后,她知道这场狂欢只不过是正餐之前的甜点而已。接下来,或许就是疯狂之后必将迎来的灭亡了。

当推开舞蹈教室的门的时候,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教室里边的白炽灯压根没开,但是里边明显有人自带了光源,似乎为了追求气氛,放在地面中央的灯是那种类似于KTV里边灯光的风格,而亮度仅能看清动作。

不知道是谁选定的歌曲,音响里边放的是吟唱版的《天空之城》,不难从声音里边勾勒出,歌者所哀悼、所叹惋的的浮世繁华与苍凉,在雨声的映衬下,这首歌更像是安魂曲一样的存在。而教室中央,那些忘我起舞的人,都不过是追悼往昔繁华的魂灵。其中,当然也包括白露。

如果只是这样,可能林璟还能稍微放下心来。但是,起舞的人群之中多了一个,不需要知道社团人数也能明白。那个人,站在中央,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每个动作都极富力度与情感,仔细看去,所有人都是跟着他的节奏在律动而已。

只是,他们都不过是拙劣的模仿者,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只有中央那人,明明处在人群之中,却像舞于千峰之上,时而身荡如柳,时而腰折如矩,自顾自地倾城,自顾自地绝世,他的风姿,甚至压过了风声雨声,压过了沉郁苍凉的《天空之城》,让一切都作为背景板而凸显出他的存在。他的狂热和作为背景的音乐完全不搭,但是又有一种诡异的协调感。

林璟终于从稍显贫乏的词汇库里拈出了一个还算恰当的词,“峥嵘”。那个舞者,从苍凉的《天空之城》的意境之中挣脱出来,又或者是将其升华托出,将浮世的感伤全部击碎,然后在一地废墟之上拔擢出一颗小草,绝处之中逢生,绝处之中昂扬,绝处之中峥嵘。这是,向死而生的大气魄。

明明,不过是个“雨人”而已。

4

他,或者称它,终于发现了林璟的存在。

恰好这个时候,《天空之城》的歌者最后一声叹惋落下,音乐在舒缓的钢琴曲之中走向了终结。舞者的动作也随之而停,最后定格在双手交叠于腹部的深深一躬。空气中,只有密集如鼓点的雨声,以及雨声之中微不可闻的喘息,声音的主人是那些随它起舞的人。事实上,这样的一支舞,本来就不是这些绝大多数都是业余的学生所能跳出来的,里边实在太多太多对于协调性和肢体柔软程度要求极高的动作。如果不是有一个绝世的领舞者,如果不是他们都在狂热之中忘了疼痛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跳下来的。

舞者轻轻击掌,随着掌声响起,所有学生就此倒下,彼此交叠,像是一地失去了主人提线操作的木偶。

与此同时,灯光毫无预兆地熄灭,只有音响,在经过了一轮的蓄势之后,再次发出高亢的吟唱。

林璟的脑子有一刹那变得一片空白,但是随后她借由深呼吸强行平静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情绪所左右。

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不会再有人能刚好救下你,不会再有人可以依靠。

皮包早已拉开,手上是裹着鲨鱼皮的刀鞘熟悉的质感。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黑暗中,舞者的身形如鬼似魅,而激起的风声完美地被歌声所掩盖,这是绝杀的一击。

但是,一线光亮从她的瞳孔之中闪过,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迎上去。

舞者袭来的不是一道刀光,而是两道。最后两道交错的刀光汇集在一个交点,这几乎是使用双刀的人,为了规避单手力量不足的缺点,所能挥出的单纯力道最大的一击。

而林璟的迎击同样强硬。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刀鞘压向了双刀交汇的中点。光这样的敏锐的意识和精准的手法,就不可能是以前的她自己所能拥有。她似乎终于明白,她身体上所发生的变化。而她之所以没能察觉到,是因为在那一天之后,她都没再拿起过刀,直到现在。

但是即使这样,她的力气仍然无法与【墟】之中出来的怪物相抗。对面涌过来的力道,认真抵抗的话,也许最后连骨头都要被压碎。

于是,她伏下身来,刀鞘将双刀偏向斜上方,然后拔刀,刀从上方拔出,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圆之后,于下方,直贯咽喉!

但是林璟只感觉到,自己的刀似乎刺入了极度坚韧的凝胶之中。而对面的动作,甚至没有因为这样对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而有任何的迟缓。

这是第一回合。

舞者选择了向后退去,重整姿态。而林璟,顺着记忆中的位置,用力地按了下去。

滋滋的电流声响起,教室里重归光明。这时林璟终于看到舞者身后那些倒下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任何表面的伤害,看上去只像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然后开始好好打量对面的舞者的全貌。

和在之前见过的那些东西不同,眼前的存在,并不是看上去完全由雨水所组成的模糊人形。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不知道由什么材质构成的黑色斗篷里,而本来应该是五官的位置,因为过于平滑而显得像是戴上了一个纯黑的面具。手上,不,原本应该是手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延伸出来的两段狭长的锐物所取代,那即是她所以为的刀。

它不只是绝世的舞者,更是绝世的刺客。如果不是其他建筑物的灯光暴露了攻击的轨迹的话,她至少也已经伤在了对方的第一击之下。

那么,自己就是要对付这样速度和力量都在自己之上,而又毫无弱点的怪物吗?林璟倒是很想苦笑一下,但是最后只是深深地吐了口气。

毕竟,没得选,不是么?

林璟屏气凝神,等待对方接下来的攻势。居合是后发制人的刀术,先手永远让给敌方,而自己要做的则是,找到敌方在进攻之中暴露的破绽,接着,后发,而先至!

并没有太多思考的余裕,舞者已经动了起来。而这一击,注定在人类所有刀术大师的手稿上都找不到任何相近的例子。

它直接跳了起来,然后旋身,双刀如轮,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势,而姿态仍然优雅得像是舞蹈。

这是破绽极大的招数,如果对手是人类的话。事实上,所有的杀人术都会极力避免离开地面的情况,空中可无处借力,而且太过危险,很容易被截击。林璟当然也有把握击中对方,但是她可没有以伤换伤的资本。所以,她也只能选择以一个不甚优雅的侧滚躲过了这一下。

到了这个地步,她从道场里学到的所有动作都失去了意义,毕竟那些杀人的技术也都只是为了针对人类而开发出来的。更不要说,在今天的社会,一切武术都向舞术看齐,里边不知道删掉了多少千锤百炼的技术,而唯一的理由是不够优雅美观。

这个时候真正有意义的,只有训练所锻炼出来的反应,以及近乎直觉的判断。

舞者再次袭来,当然还是被林璟稳稳挡住。但是,似乎是判断出了对方的力量不足以对它造成根本上的伤害,它只出了单手,而另一只手从下方斜切过来。

林璟只能是庆幸自己没有居合所必备的腰带,本来那是用来固定刀鞘解放左手的东西,所以现在才能以刀鞘格住这一下,刀鞘表面的鲨鱼皮早已破损不堪,露出了里边的合金材质。

可是,这样子一直消极防御下去,下场恐怕不会太妙。她用右肩撞开了对方,同时再次归刀于鞘,预备着下一次的拔刀。

幸好,舞者的身体似乎是由某种特殊材质构成,虽然韧性十足,但是密度并不大。换句话说,就是轻,惯性不足,容易撞开。

如果林璟还有思考的余地的话,她大概该对自己感到悲哀了。身为一个女生,唯一的优势,居然是比对方重……

密集如鼓点的雨声之中,只有清脆的金铁交击声不时突围,传到这栋建筑物之外的地方,只是,并没有能意识到这声音里透出的森冷杀机的存在,于是也转瞬便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直到下一声到来。

林璟忍不住开始喘气,她忘了自己接下了多少次的攻击,但是到了后面,对方的攻势仍然凌厉,自己的反应却开始变慢了,只慢一线,就是天堑。她的身上已经挂了彩,可以预见的是,再这样下去的话,还要挂上更多。

以表现而论,她已经完成了对自己过去记录的全面超越,但是对方可不会因为她表现好就停下来。

这样下去的话,与其被怪物切成片,她不得不悲观地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还不如自己跳下去,死相大概还能好点。

等等,一线灵光在她脑中炸开。与此同时,她用一个类似于中国古剑术里“苏秦背剑”的姿势格住了向她后颈无声袭来的一击。只是,带着弧度的“刀”,仍然划破了她的皮肤。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向下流去。

局势仍然没有改观,她仍然在对方翻飞的刀光之中疲于招架,甚至每一次手上震感传来都让她感到庆幸。终于,她被逼到了打开了的窗子边缘,身后已无退路。

舞者不疑有他,这一击,它再次交叠双刀,全力斩下,如果仍然遭到格挡,这一下大概都能将刀崩碎,而边缘,再也没有了腾挪的余地。

《天空之城》的吟唱恰好在这一刻为了换气而停了下来,于是听来像是连声音也被这一刀所截断。刀还未至,就已经让人有了一种窒息的错觉。

林璟深深吸气,刀和鞘都丢到了一边,只为了空出双手。接着,她直接以一个豪勇的姿势扑了上去,抱住舞者的双脚,向上抬起,失去了平衡的双刀,并没有如她预想中一般砍到背部。这场豪赌,可谓大获全胜。

此时,舞者的整个身体都被掀出了窗外。等待它的只有坠落。

也许九成九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丧失警惕,但是林璟,并没有大条到那么快就忘记上一次的教训。

舞者在最后关头,以人类绝无可能拥有的弹性伸长了手,甚至于,从坠落的半空之中,就以风雷般迅疾的速度朝着林璟直射而来。而即使林璟躲开,这一下也足以嵌进墙壁之中,然后它可以借着手臂的收缩重新回去。

但是,投枪似的手臂宿命般的出击,也如宿命一般再次无功而返。上一次,终结投枪的是天外飞来的玻璃片,这一次,它迎上了一道划破夜空的刀光。

这一次的重力试验,取得的结果还算让人满意。黑色的液体缓缓顺着地面渗了下去,连带着斗篷和面具也消失不见。

林璟直接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

不知疲倦的吟唱者仍未停歇,声音里,满是对无常的慨叹,这一刻听来,却更接近于深沉的嘲弄。

5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挣扎着起来,过去查看那些昏迷倒地的人的情况。

其他人先不论,她心疼地把自己的舍友从另一个女生的大腿下“拔”出来。

呼吸仍然平稳,但是不见丝毫醒转的迹象。

才放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或者,才刚开始。

“你只要明白,”那个孩子最后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脑子里边回响起来,像是一句魔咒,“何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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