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洗澡是很盛大的事情。
澡堂与百货商店隔街相望,形如磅礴的三层阶梯状圆柱体,顶层是宏大的穹形圆顶,水泥加身,颇有西方教堂的气派,穹隆下是一层嵌满窗格的小回廊,小回廊下是直径阔出十余米的主体建筑。
无论春夏秋冬,日月流转,高耸的明窗都能将光亮带入底层中央浴池。中央浴池是整体设计的中心,是落在凡间的瑶池,完全比照穹顶的大小与方位,由大理石植入地底,天地相应,雾气蒸腾,云丝浩渺,因着它的缘故,幼时的我从不缺乏对大海的想象。
下陷式的中央池塘离地高约三十公分,石沿宽厚,中心用十字划分出四座小湖,移步入汤,内壁环湖是同样宽厚的坐台,自然形成一圈美人靠。围绕巨型池塘的四周,耸立着无数直通穹顶的大理石圆柱,合围一周需两三个小朋友,柱上装有莲蓬头。
在我居住的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只有这一个澡堂,父亲唤它土耳其浴室,是资本家建造的,而这个资本家紧邻我们家后窗居住,小个儿微胖,永远堆着一脸微笑,看不出万恶不赦的迹象,所以,我称他为“胖大爷”。
洗澡不收钱,认票,厂里定额发放,收票的人绰号“毛驴”,相貌极凶,身量矮小,大头平顶,面皮黑黄,眼窝深邃,眼珠幽幽地好似发着蓝光,行走站立,伸脖弓背,小腿上抽下癲,口鼻不时发出“哼-----”、“哧------”的怪响,小孩子都相信他是驴的后裔,平日见到他,我都躲远远的,但有一次狭路相逢,他即用可怕的声响和眼神唬我,一癫一抽地追着我哼哧嚎吼,那时我多大?大约五岁吧,自然的连哭带叫、慌不择路,此后很久,都不敢出门,也不敢去“看海”。
“毛驴”守澡堂是人尽其才,谁也不能从他手下逃票,父亲告诉我,“毛驴”不坏,不要让他看出你害怕他、讨厌他,他即不故意吓人。
恐惧渐渐消除,我又开始每周一次地与他“会晤”,怯生生递上澡票,拔腿就往回钻,里面是一个温暖的世界。儿时的我不知道土耳其在何方?却知道它代表着奢华、享乐与优雅,除去气势磅礴主体浴室,澡堂四周还有多个附属建筑,从检票口进入后,眼前是豁然开朗的长方形大厅,状如礼堂、影院,这里用于更衣和休息,窗子极高极多,堂柱呈长方体,廊柱间一排排一列列是铺了席的大床,大床相连,中间用扶手式矮屏相隔,每席足有一米五宽、二米长,东西十席四列,南北八席三列,规模之大,可想而知,小孩子喜欢在席间跳来跳去捉迷藏。
浴室与更衣室相连处,有一尊实木雕花落地大镜,上面总蒙着一层雾花,朦朦胧胧的,女人们一面匆匆而过,一面偷窥自己的姿容,里面不知收了多少影儿,镜前挂着两柄梳子,缺齿多油。
澡堂提供拖鞋,硬木制的,不分大小左右,前掌钉着三枚大钉,用黑色胶皮缠出一个“人”字形,美其名曰“日式趿拉板”,小脚丫拖着它,身子直往前栽,迈步时先打脚跟、再击小腿,然后重重地敲击地面,“啪踏啪踏”的,轻脆有力,我喜欢牵着母亲的手一起进澡堂,惟其时也,才能贴近她温软的身体。
《桥里 洞外》是晓今自传体散文集,是对童年生活的回溯,如果在我的文字里,你能找到相似的成长经历,便是我最大的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