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非直线,而是一座迷宫,我们在里面随时保持迷失状态,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哪个更真实。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过去的故事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地关上。那些经历过的时间,就会因此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作家梦。这句话并不是表达我已经老了,我现在还踩在青春的尾巴上。而那个作家梦,它应该算是我那时的理想。那段时间,我每读一本书之前,都会仔细阅读扉页的作者简介,留意一下他们的时间履历。然后掰着手指头算,他们发表处女作时的年龄。例如村上春树是30岁,马尔克斯是28岁。也有早一点的,比如张爱玲是23岁。据说这位才女7岁就开始创作小说,太变态了。我算这些数字的目的,在于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写作才能,是否有机会在正常年龄也发表一部作品。上面那位7岁写小说的变态就说过:出名要趁早。但现实总是给我打击,我发觉自己并不会写作。我没有任何才能,无处可去。
去年迷上了一个作家,叫路内。读他的书始于一个电影,名字叫《少年巴比伦》。电影原著小说就是路内的同名作品。我有一个习惯,若一个电影根据小说改编,我都会把它拿来读一读。一是电影相对于书的内容,肯定有所改编;二是和别人讨论电影时,用来装逼。一开始读我就爱上了这本书,然后接连读了四部路内的作品,酣畅淋漓。路内的书基本上在写自己的故事,像给自己的青春打防腐剂一样,不肯忘记过去的时间。书里他化身路小路,一个二十岁的小流氓,愣头青,戆卵,梦想当一个诗人。和我的作家梦差不多。他当然动机不纯,是为了在女孩子面前装逼。他说,理想这个东西,多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他的青春和我一样,也无处可去,只能子承父业,去化工厂当学徒,干体力活。用他的话说,这种人天生没理想,脑子像被割掉过一块。但他照样做了很久。
来成都之前,我也做过化工,像脑子被割掉一块一样干体力活。用行业黑话形容我当时的工作,是抗癌药物中间体的合成及研发。我们在一个高新技术园区上班,里面全是生物和化工公司。一进园区入口,墙壁上写的是“生物技术是21世纪的朝阳产业”。所谓朝阳的意思就是,现在还在黎明的黑暗中摸索。我摸索到这个公司的时候,已经毕业一年了,考研失败,生活拮据,找了两个月的工作。这个公司吸引到我,纯粹是因为它包吃包住。
简单科普一下化工行业。《少年巴比伦》中,路小路在化工厂。这是行业的最底端,体力活比我们的更重,成吨生产各种简单化工原料,诸如硫酸、盐酸、氢氧化钠等,当然也有简单的有机化合物。行业最上游是药厂,用各种复杂化合物,也就是中间体,来合成成品药投入试验和生产。同时游向他们的还有大把的钞票。沟通下游和上游,把简单的化工原料合成中间体,靠的就是我等轻型体力工。
我们公司很小,算上老板总共六个人,最多能同时接三个项目。六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女孩子,原因前面提到过,这工作是一个力气活。我们时常会搬一些重物,实验用的溶剂,生产原料等。实验室只有一件事情适合女生做,就是刷实验仪器。一开始确实是女生做,老板雇了两位保洁阿姨,平时做清洁,闲时刷仪器。后来有一次阿姨接连砸了两个真空旋蒸瓶,每个价值一千八,老板含泪辞退了她们。
做化学实验是一件按部就班的事情。用老板的话说,这东西和炒菜一样。什么时候放什么原料,放多少,如何放,都有迹可循。顺序、剂量和时间都搞对,保准是一盘好菜。我们围在老板身边纷纷点头,然后各自拿出反应瓶投放实验,结果全部失败。老板看着三坨黑乎乎的粘稠液体,亲切地说:小伙子们,你们的厨艺和狗屎一样。
鉴于老板的友好批评,和对自己厨艺的极度自信(我炒菜真的很好吃),我做了实验总结,发现并不是我投放反应的时候出了问题,而是实验前参考的文献出现了虚假数据。有些阴人为了保证只有他的产品在市场上有竞争力,会在公开文献里增加反应步骤,数据作假,提纯方法故意写错。印度三哥的文献尤其这样。这相当于一个厨子学习一道新菜,菜谱上原材料都是错的,怎么可能把菜炒好呢?我愤恨不平,向同事兼室友鬼哥吐槽。鬼哥反问我,你的文献哪里下载的?交钱了么?我说,没有,网页直接搜索的。鬼哥说,你白嫖人家文献,相当于吃霸王餐,厨子最恨的就是吃霸王餐的人。
公司宿舍一室一厅,两人一间,我和鬼哥是室友。鬼哥大名李贺,和诗鬼同名,所以得此法号。他有一个习惯,每天睡前醒来必喝一袋牛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为长个儿,二为解毒。可是这货驼背状态下一米八五,竟然还不满足。况且他当时已经毕业两年,生长线都闭合好几回了,这理由实在让人费解。解毒就更没必要。实验室中风机常开,通风特别好,而且有防毒面具和实验手套等法师必出套装,只要操作得当,不把溶剂当白开水喝,完全没有问题。然而鬼哥还是中招了。
那天鬼哥一个人处理项目,把产品从甲苯中过滤出来,大概二十公斤。在实验室开过车的老司机都知道,带苯环的化学品,有多少算多少,没一个好东西。偏偏鬼哥特别实在,整个人连头带脚全部伸进操作间。即使有防毒面具,也挡不住他用皮肤呼吸着略带酸甜味的甲苯。当天晚上我都快睡着了,鬼哥摇醒我,说,京哥,我头晕,两只眼睛哗哗流眼泪。我问他,你的牛奶呢?他说,不好使,我都喝了四袋了,实在喝不动了。无奈之下,只能给老板打电话,开车带他去医院。走的时候老板说,这辈子没见过用生命做实验的人。
现在我回想起在实验室的日子,总会带着一股溶剂挥发的辛辣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它在我的青春里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记忆。我不喜欢实验室,溶剂挥发和抽气风机会把温度全部带走,所有屋子都凉飕飕的。我更不喜欢像雕塑一样守在实验仪器前观察化学反应,直到它生成产品。这让我感觉我的人生在快速的挥发掉,和那些化学液体一样。但我依然做了两年。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姑娘,随后来到成都,在书店每天和图书打交道,做起了和前半生毫不相干甚至相反的职业。直到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按着电视遥控器,翻到一部电影,叫《少年巴比伦》。它突然让我回望起过去的时间。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实验仪器,成堆成堆的化学药品,以及身穿白大褂的的自己。他在抽气风机和真空水泵的彻夜轰鸣中通宵值班,观察反应。那个姑娘问我,你少年时的巴比伦也是这样的么?
我对她说,知道巴比伦代表什么么?
她说,知道,空中花园。
我说,其实那是一个虚构的地方,根本不存在,就连废墟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