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骑都尉(统领骑兵)平当为皇上使派,负责河堤事务,上奏说:“古代的九河,已经都堙没了。按照经义,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挖掘河道疏浚,不是靠堤防壅塞。黄河从魏郡以东,决口很多,河水四处漫延,水迹难以分明,四海之内的广大百姓,不可以欺骗,应该广泛征求能疏浚河川的人才。”皇上听从了他的意见。
待诏贾让上奏说:“治河有上、中、下三策,古代君王建立都城,安置人民,整理土地,一定是首先避开河川沼泽、地势低洼的地区,在洪水不能威胁到的地方选址。这样,不会遭遇大水,而小河小溪又能流进来提供水源。在山坡底下,作为湖泊池泽,秋季可以做泄洪区,让洪水左右流动,宽缓而不急迫。土地上有河川,就像人有嘴一样,用土去堵河,就像为了制止婴儿哭泣而去堵他的嘴,哭是马上止住了,但是那孩子也要死了。所以说:‘善于治河的人,疏浚河道让水畅流;善于治民的人,鼓励他们畅所欲言。’(出自《国语》,召公进谏周厉王的话:‘善为川这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修筑堤防的传统,起于战国时期,那是因为各国都只管自己,把自己这一边堵住就行。齐国与赵国、魏国,都以黄河为界,赵国、魏国背靠山区,而齐国地势较低。齐国在距离黄河二十五里出筑堤,河水东抵齐堤,为齐堤所阻,则向西泛滥于赵、魏。于是赵、魏也在距黄河二十五里初筑堤。他们这样的做法虽然不对,但是毕竟还都留出了泄洪区。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河堤内填淤的土地肥美,百姓开始在里面耕田,长时间没有水害,又在里面盖房子,慢慢形成村落。大水再来,这些村庄被淹没,于是他们又建起新的堤防以自救,如此渐渐离开他们的城郭,排干水泽,建房居住。所以说,这样的居民区遭水灾,那是理所当然!如今的堤防,狭窄的地方,距河岸只有几百步距离,远的地方,也不过距河岸数里地而已。所以说,在原来的大堤之内,又有好几重河堤,民居充斥其间,这都是前世所排干的泄洪区。黄河从河内郡黎阳到魏郡昭阳,东西两岸还都有石堤,洪峰受到阻挡,激荡而还,百余里间,河水来回两次向西,三次向东,如此迫阨,不得安息。
“如果行上策,是将冀州首当其冲的人民迁走,将黎阳遮害亭河堤拆除,放黄河向北流入渤海。黄河向西有大山,向东有金堤,水势不会冲击太远,泛滥的河水,一个月就能平定下来。反对的人可能会说:‘如果这样,败坏城郭、房屋和坟墓以万计,百姓怨恨。’可是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山陵挡路的都摧毁,所以才能开凿龙门口,洞穿伊阙山,开辟底柱山,击破碣石山,毁坏割绝天地本来面貌。至于城郭、村庄、坟墓,那都是人工所造,何足道也!如今黄河沿岸十个郡,每年治河费用都上亿,而等到决堤洪灾的时候,所摧残的损失,无法计算。如果拿出数年的治河经费来安置所迁移的人民,遵照古代圣人的方法,重新确定山川之位,让神人各得其所,不互相干扰为害。我大汉方制万里,为什么要去和河水争夺咫尺之地呢?此功一立,河定民安,所以说是上策。
如果在冀州多穿漕渠,让人民得以灌溉农田,分杀水怒,虽然不是圣人之法,也可以算是救败之术。可以从淇口以东修筑石堤,多设闸门。反对的人可能认为,黄河大川,难以禁制。但是,从荥阳的漕运渠道效果就可以看出来了。冀州灌溉渠道水尽时,就关闭荥阳水门,让河水流入灌溉渠道。旱灾来的时候打开东方闸门,用来灌溉。洪灾来的时候打开西方闸门,使水流分散,保护农田不要受灾。这样,堤防才能发挥作用。这也是富国安民,兴利除害,能维持一百年,所以说是中策。
“如果只是修缮原来的堤防,低的堤防加高,薄的堤防加厚,劳费无已,年年遭灾,那是最下策!”
胡三省说:
贾让所规划的上中下三策,从汉朝到现在,没有能照做的。大概古人论事,都喜欢说上、中、下三策,其上策大多是孟浪而惊世骇俗,中策则平实而合乎时宜,下策嘛就是大家都知道的。
王夫之说:
治河之策,贾让所言,正是千古之龟鉴,而平当寥寥数言,也说到了本质,这正是鲧失败的原因,和禹成功的根本,就算尧舜那样的圣君,也不能和黄河争胜。而小民之常情,就是贪图田庐之利,就想住在河边。劳动天下,以满足他们的欲望,自己得利一时,而遗祸子孙,这都是古今通病。而后世之谋臣呢,耍弄君王,劳民伤财,却不能按大禹的治河方针去做,原因是两个:
一是所谓贤者,拿一筐土,去暂时堵塞了滔天黄河,河岸百姓唱起歌谣来歌颂他,甚至建起祭庙来祭祀他,于是功显朝廷,名动天下,所以好事者踊跃,都要来做抗洪英雄。
二就是那时不肖的贪官了,公帑之出纳,浩繁而没有凭据,很容易贪污,民夫之征调呢,又可以乘威以指使,享其利而利其灾,大发国难财。灾区当地官员和参与其中分利的奸佞之人,个个为他唱赞歌,危词痛哭,把灾情的严重和灾区人民的悲惨说得感动中国,以动上听。所以从秦汉以来一千五百年,奔走天下谈黄河,言满公车,牍满故府,疲惫豫、兖、徐三州之民,来填这一河之壑,而一旦溃败,就都成了鱼鳖。
黄河之害,不是那河要害民,是民贪其利而自害耳!都想在泄洪区居住,民有良田,国有赋税,舔舐那刀锋上的蜂蜜,不怕自己的舌头被割断。假如能算一百年的账,想想天下土地之广,按贾让所说,迁移冀州之民,又有何不可呢?难道比年年抗洪疲劳困毙还难吗?数千年都逃不脱鲧的覆辙,是因为国君不明,而贪功嗜利之臣民,积习不可破。平当之言,贾让之策,就像两支巨烛,燃放于历史的天空,而君臣百姓,都视而不见,不亦悲乎!
华杉说:
但凡上中下三策,你找那最笨的,花钱最多的,耗时最长的,往往就是上策,就是胡三省说的“孟浪而惊世骇俗”了。其实它看起来最贵,实际上最便宜,一本万利,而且是万世之利。贾让把管一百年的办法还称为中策,因为他的格局是一千年。但是,迁走之后,怎么能阻止河定之后,新的移民又进入肥沃的黄泛区,那又是问题了。王夫之说积习不可破,确实不可破,因为你是和这些庸人同处一个社会。
钱穆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古寺,大雄宝殿门前,两棵参天巨柏,气势如虹,那柏树长到这么大,至少五百年,当年那建寺的首任方丈,他栽下这两棵树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看不到树长大的,他看到的,他打造的,是五百年后的场景,也就是说,他的格局是五百年。后来,一次雷电,劈毁了一棵树,这五百年后的方丈,在那死树空出来的位置,种了一棵夹竹桃。夹竹桃嘛,今天种下,明年就赏花。他的格局,就是一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