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阴暗的木屋内,一根鱼线悬着一块咸肉从天而降,一男一女两人夹着咸肉相对而坐,正手执木筷扒着眼前雪白如盐巴的米饭,一眼饭一眼肉的瞅着那块干瘦发霉的咸肉,月光透过窗棂,几张破竹椅、一个木板床和斑驳肮脏的墙面显出无尽寒酸气息。“嘿!你看那么久干嘛,看又喂不饱肚子,吃你的饭,再看肉都看没了。”男人粗噶的嗓子咆哮出声。女人作势举手撩动一丝不乱的鬓发,拔出盯着咸肉的目光,瞪了男人红彤彤的面庞一眼,啐了口唾沫,“就你王二麻子会算计,抠抠搜搜,屁大点事也没完没了,小心最后人走光,就剩银子垫棺材底。”男人扒了几口饭,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嘿嘿,我乐意,天天抱着银子我也睡得香。倒是那时就没你沈翠喜什么事了。”他抬起筷子遥指对面白饭,“你吃不吃,不吃留着,明天做早膳刚好。”女人啪的一声击中男人的手,收回目光大口扒起白饭来,不再搭理对面掉进钱眼里的男人。此时月明星稀,万家灯火在暗夜中放射着幽冷的光圈。
第二天,天边方现鱼肚白,王二麻子便拉着沈翠喜推着家伙事上东市卖起了芝麻烧饼。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上工的人。忽然一对遍身绫罗的夫妇突兀的现身街头,大摇大摆的架势活像两只鸭子,他们踱至王二麻子的烧饼摊头杀起了价,恰在此时三个小孩蹦跶着来到两人右侧嬉戏玩闹起来。男人昂头挺胸鼻孔瞧人,唾沫喷洒在王二鼻头,王二据理力争指手画脚,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路人逐渐围了过来。恰在此时,一声尖叫划破苍穹钻进众人耳中。人们寻声望去,锦衣华服的胖女人疯甩右手,粗壮的指端嵌着一个铁丝篓子,里面装满花花绿绿的钞票子,人群里有人尖声怪叫道:“原来是俩扒手啊!”王二得意拍掌,“我这钱盒可是特制的,笼口安了机关,只要伸手必被捉。”说罢伸出右手一把擒住上下舞动的手腕,左手一按一旋,笼口机杼倏然跳起,啪的一声摔向泥地,众人目光也像缚住似的定在翻转笼上投向地面,却见王二脚一勾一提,众人视线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到王二左手,人群欢声不断,“好身手。”忽然间,几个孩子越众而出围绕在王二身边,踢打抓挠推攘撞击无所不用,他们的叫嚷声能惊飞栖息檐下的鸟群,“放开妈妈!放开妈妈!你这个混蛋!”几道白影扑梭梭滚落孩子脚边,在地上打着筋斗扑倒尘埃中,众人定睛望去,尽是几个黄底黑点的芝麻烧饼。“好啊!你们一家子偷上了门啦!”沈翠喜高声叫了起来。在旁伫立良久的男人一拳砸向王二颚下,铁钵似的拳头震得王二连退几步撞进沈翠喜怀中,翠喜惊声叫道:“偷钱还打人,不成,得寻你们见官去。”围观众人群起应和。胖女人一蹦三尺高,厉声叫骂起来,“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看到我们偷东西啦,烧饼上刻你名字啦,你喊它它应吗?!”她甩动胖乎乎的右手,摊开手掌示意众人观赏那条淡而不见的红痕,“倒是你们的东西夹伤顾客,还叫嚣着什么拿人。告诉你老娘不吃这一套,要拿也先拿你们。”说罢拉着相公拽着孩子以身体为凶器撞开人群气势汹汹地离去,徒留王二夫妇愤愤不已。众人见热闹没了目标也络绎退场。沈翠喜捏着粉拳啐了口贼婆娘背影,“没见过这样的,理亏气倒足,什么人嘛!”王二盯着几个孩子嘿嘿笑了起来,“这多好啊,生的多,偷起东西都顺手得很。”他眯缝眼睛瞪向老婆,“倒是你真是万年铁树,害得我连个男娃都抱不上,亏我还顿顿好吃好喝好伺候!”沈翠喜兰花指点向王二红鼻头,火力转了个方向,“我可不敢给你生娃,省得这世上又多几个吝啬鬼!”“这,哼!节约是福,生子也是福,家里福气盈门不好吗?再说女人生子天经地义,你不怕邻里邻居的戳你脊梁骨吗?”女人蹙眉低首略想了想,猛地抬头,壮士断腕般盯住王二,“好,我就如你的愿,给你生三儿一女,好堵住你个吝啬鬼的嘴。”王二哈哈大笑,“听着真好听,我就记住你的军令状了,要达不成花用可得再减半了。”正在此时烧饼摊又来了个主顾,沈翠喜拧头再不看他,专心买起烧饼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二十年光阴弹指间飞速掠过。沈翠喜果真应诺给老王家生了三子一女,四人也都长大成人,三个儿子皆是和王二麻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骨子里透出股啬刻劲儿,只一个女儿肖似母亲。而老两口也在儿女的成长中韶华逝去,王二更是到了弥留之际。
小瓦屋在昏暗月光下显得渺远模糊,室内点灯如豆,一家几口聚集在东屋,床上躺着气息奄奄的王二麻子,在众人的注目中直挺挺的躺在樟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却瞪圆铜铃似的眼睛紧盯西屋不放,众人察知有异,又记起老头素日习性,心思纷纷活络起来。老大抢先说:“莫非是珠宝?”老头仍盯着不应,老二笑嘻嘻问:“是地契?”老头盯着西屋的眼睛崩出几缕血丝,老三自信满满地说:“一定是存折了。”王二麻子倒腾出一口进气,脸涨得通红,喉头嗬嗬有声,“西...屋,没有,人,开着灯...做什么。”三个儿子瞬间泄了气,懒懒地一动不肯动起来。小女儿看不下去了,立起身,转头走去西屋扭熄了灯泡,老头面上红晕迅速褪去。
王二瞪着红眼睛环视众人,喉头上下滚动“我,大限已至,身后事,你们要如何操...办。”一丝电光在几个儿子脑内窜过,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想起那未知的遗产。老大唱作俱佳的抢先答道:“老爹您的丧事那一定得大操大办啊,送葬的人就得顾七十二人,做法事的和尚、选地方的道士一样不能少,那办白事的宴席也得三十二围......”老大唾沫横飞地表起孝心,左飘右忽的目光却瞧见老头满脸的怒容,瞬间息了音,王二破口大骂道:“着!你这败家子,做得什么蠢事,闭嘴!”老二一把推开老大,凑到床头,比手画脚地嚷道:“老爹,咱家的传家之道就是节俭,送葬的人三十六个就够了,您这是喜丧,法事大可不必,让青云观的道士选墓址,事后的宴席嘛,我看十八围正好......”王二麻子奋力挣动起来,带得床榻一阵哐哐啷啷,面庞怒红,嘴里呼呼噜噜直嘟囔,“胡...闹!”那双愈发通红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定在老三身上。老三身无二两肉,一张脸仿佛山里的猴子,心思也精明如猴,他淡然一笑,狡黠和市侩同时爬上瘦脸,“老爹您的身后事不仅不会有半点花销,还会有进项。待您终老之后,我先用盐把您腌了,再做成咸肉,拉倒市场上去卖,就您着百八十斤的,也值不少钱嘿!”老头高兴起来,面上笑开了朵菊花,嗬嗬哈哈之声盘旋屋宇,“好,好儿子,像我,嗬,哈...哈!”忽地老头直着嗓子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地说不来话,几人皆围了上来半俯着身子屏息等着,炙热的目光几能把人烤熟,老头望着屋顶的目光渐渐发虚,梗着脖子断断续续地说:“记...记住,一定要,在南市卖...”他呼哧呼哧地急喘数口气,身子渐渐僵硬板直,“东市...不...现钱...”寒气逐渐占领王二麻子身躯,最后一口起也凝结在遗言里坠入永恒。
王二麻子死后,王家只留下沈翠喜这个遗孀。三子一女碰头后议定老妈轮流在几个孩子家住,每轮住三个月。于是沈翠喜就迈入东挪西动的养老生活。
老大家里,住的瓦房,不需劳动,却顿顿都是荞麦窝窝头,吃得沈翠喜面黄目黯,四肢都脱了力,看什么都像炖肉。她几次红着脸找那胖得像个发面团似的大儿媳,那女人两手一摊,摇头叹气地瞪着自家婆婆,“家里就这点粮了,老大不争气挣不了几个钱,就这还是全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嘞!”老大有次返工回来扛着锄头苦哈哈地瞅着老娘,“娘啊,饿着您实在不好,要不我把旱田卖出几亩,给您换肉吃?”沈翠喜呼吸一窒,头顶仿佛冒出许多五彩星星,晕眩不已,只能连连摆手退却。
盼星星盼月亮,沈翠喜挨过老大家的日子,逃也似的飞奔到老二家,看见迎在门口翘首以望的老二家的,双眼盈泪,连对方那黑面鸡皮模样也宛如天仙一般。她抓着老二家的,竹筒倒豆腐大吐苦水,满心都是落脚后第一顿美食,不料老二家的轻扬手帕,掩唇而笑,“娘,既然您来了家里,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招待,千金难买心头好,我这就给您做些最喜欢的——窝窝头去。”说罢,转身扭胯摆头甩手迈向厨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像事先排练过千百次似的。沈翠喜顿时如遭雷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踉踉跄跄跨出门,已老二撞了个满怀。他扶着面有惊色的母亲回到桌边,在老娘的喋喋抱怨下,绽开笑颜,露出两排参差发黄的牙齿,“娘,窝窝头好啊,又香又甜还养生,吃了延年益寿呐,阿照也是,为您好呀,再说您不也喜欢到一连三个月顿顿不离吗?”沈翠喜眼鼻发酸,心口发堵,张口无言,这还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吗?恰在此时老二家的端着乌黑圆胖的窝窝头摆在沈翠喜面前,而在老二桌前放上几碟炒菜,荤素炒豆应有尽有,馋得沈翠喜直咽唾沫,眼泪都要冒出来了,忽然一个黑影笼罩着沈翠喜,老二整个人立在她面前,笑吟吟递上竹筷,温言软语劝她用餐。沈翠喜血液逆流,呜咽一声,脑袋栽倒在窝窝头上,气晕过去了。
时光荏苒,三月光阴匆匆而逝,沈翠喜离了窝窝头的围追堵截逃窜到老三家。老三殷勤的接待了沈翠喜,对她的诉苦是满脸关切,时不时的批评两个哥哥,瓦屋里温情脉脉,笑声不断,好一派温馨景象。不多时,日光隐去,夜幕降临,老三端着一盘东西摆在沈翠喜面前,神神秘秘地低语:“鱼来了,这可是你最爱的菜。”沈翠喜闻言眼睛爆出火花,一把拎开盖子,闪电般伸出竹筷攻向黄橙橙的鱼,当的一声,筷子落了空,左右撩动下那栩栩如生的鱼碟竟空空如也,看着目瞪口呆的沈翠喜,老三捧腹而笑,“画得鱼也是鱼呀,娘你过个瘾就得了!哈......哈哈哈!”
转眼间水深火热的又三个月悄然而过。沈翠喜全身像是被车碾过,每一根骨头都酥软无力,她耸肩塌背地踱进小女儿家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小女儿眼见母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泪水夺眶而出,“妈,你是我妈吗?你怎么成这幅模样了?”沈翠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段日子的遭遇,小女儿一听,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齿地说:“这群混蛋,真是群刻薄的吝啬鬼,妈,你放心,我一定让他们好看。”她扭头瞪着丈夫,“阿羡,快把家里的鸡呀鸭呀杀了,做顿好的款待咱妈。”又扭过头轻轻拍抚那双糙若树根的手,心底涌上几许酸涩,“妈,你放心,我这回呀,可得让你过回好日子。”
夜色沉沉之际,小镇里乌压压的一片漆黑,只有小女儿家的东屋还亮着盏点豆煤灯,小女儿站在母亲身前,一个劲儿往一间墨色绸面夹袄里塞闪闪发亮的银元宝,鼓鼓囊囊的衣物里不时传出金属交击的脆响,一盏茶后,她用力一抻,把夹袄对着沈翠喜比了又比,嗤嗤发笑。沈翠喜愕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小女儿埋进沈翠喜干瘦的怀中,双手环住细如芦柴的腰,“妈,我送你个礼物,几个贴心孝顺的好儿子。”银月爬上树梢,怯生生地张开朦胧的眼睛俯视人间。
翌日,晨鸡叫破了残夜,拂晓重临。王小妹便领着自家男人出门走起亲戚。这天她东访老大家西走老二家,转头又串去老三家,她声情并茂的炫耀起沈翠喜的阔绰和富裕,伸出戴着翠玉镯子的手腕左摇右晃,昂首笑道:“漂亮吧,这是娘昨儿个奖给我的,值三个大洋呐。”她小心地瞟了瞟门窗,压低嗓子对着几个嫂子说,“我昨晚上扒着门缝看见,咱娘在灯下数元宝,临了全给缝进一件墨黑夹袄里,那袄子鼓囊囊的,不时还发出嘎达声,可值钱了。”老大家的击掌惊叫:“难怪老头子明面上囊袋空空,原来一生抠下的银钱另有去处了。”几个女人在煤油灯下齐声叹息,肚里各自打起自家的算盘。
三个月匆匆而过,王小妹依依不舍地搀着沈翠喜跨出屋门,却见门口乌压压立着一群人,个个谄皮笑面,就像一群登台亮相的戏子,正待做一台好戏。王小妹斜睨沈翠喜一眼,眸中深藏几许狡黠,低声耳语,“好戏来了。”扭头一甩杜鹃纹饰手帕,嗔怪道:“哎哟,这春天还没到,怎么蜂呀蝶呀就出巢采蜜了?你们这不是怀疑我对咱娘不周到,来兴师问罪吧?”说罢右手轻扬,似有似无地抚过沈翠喜墨色夹袄。数双眼睛暴起火光直直定在鼓鼓囊囊的夹袄上,几能烧出洞来。
沈翠喜眯了眯眼,信手往身上一摸,手掌心赫然现出一个银元宝,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几能灼瞎在场瞪得溜圆的眼睛。“小妹,你这些日子照顾得我很舒心,我很满意,这是给你的奖励。”灼灼目光掉了个头,更猛烈的烧向娇俏小巧的小妹,“妈,那我可就谢赏了。下次来,我和大壮带您去泡温泉。”话落手起,银元宝在众人面前画了个圈隐入荷包。
沈翠喜挺胸甩臂大步向前,哐当一声脆响,一枚黄橙橙圆溜溜的金元宝在水泥地面打着转,咕咚,咽口水的声音在人群里高高低低响成一片,“啊呀,最近腰腿越发疼了,弯都弯不下咯。”猴精儿似的老三挤开左右,抢步上前,一弯腰捡起元宝递到沈翠喜眼皮子底下,黝黑的双眼发出磷火般的幽光,“娘,您收好,”他的目光钉在元宝里,喉头上下滚动着,“家里煮了猪肉馅的饺子,还有新铺的厚被子,暖和厚实,就等着您了。”说罢,一手插入沈翠喜臂弯,招呼上老婆就径直往外闯。人堆立刻化作铜墙,牢牢挡住去路。
老大直着嗓子嚷:“小三子,这你可就不厚道了,都是娘的儿子,凭什么就去你家?”老二揪着老三的臂膀横眉怒目,“谁家没好的,我家那口子也杀鸡宰鸭等着娘上门呐,你可别截胡啊。”说罢眼珠子咕噜噜舐着夹袄溜了一圈。“这可不行,订好了的。”老三干瘦的身躯爆出一股牛劲,挟着沈翠喜左突右撞向外挤,“说什么今天也得去我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挤攘攘地活像内斗的马蜂窝,嗡嗡鸣鸣。王小妹瞥见人堆中面色发白的沈翠喜,大喝出声:“你们都给我住手!再折腾一分钱也别想要!”时间像按下休止键,喧哗的人群蓦地停下,变得落针可闻。沈翠喜挣脱老三,晃晃悠悠地立定身子,连声应是。“照约定,我要去三儿家。”
王老三大喜过望,手足并用地推开旁人,一把扛上沈翠喜撞开人群,扬长而去。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寒冬暖春纷至离去,炎夏迈着炙热大步降临人世。沈翠喜在三个儿子筑成的神仙日子下悠游岁月,日常乐趣便是瞅着几个儿子儿媳围在身边变着法争宠,好不快活。
但老天爷的玩笑不期而至,暑气蒸腾,烈日炎炎,她每日贴身的夹袄成了镣铐,逼得她日日汗流浃背。老二媳妇见此顿生一计,她给主卧放了个冰盆,凑近沈翠喜,伸手去够那件汗湿的夹袄,“娘,天这么热,何必穿得这样厚,我给您脱了吧。”沈翠喜急退几步,双手紧抓夹袄两襟,似笑非笑地盯着老二家的,“这夹袄是不会离身的,算命的说过,这夹袄是我命中至宝。穿了它,儿女就孝顺。谁脱我夹袄,我就不认她。”老二家的看着沈翠喜斩截的面色,悻悻无语,幸得老二卖米回家,连说带骂赶跑老婆又连哄带骗劝得老娘多云转晴,风波才告停息。
这天,沈翠喜歇在老大家中,主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屋外蝉鸣分外清晰。一只手缘着新买的橡木大床探向墨色夹袄,入手温软平滑还有凸起的骨节,老大一惊,瞠目瞪去,月晖洒下,老三趴在床边正伸手勾在被单上。四目相对,空气逐渐升温,四周弥漫着火药味。嘭的一声闷响炸起,老三揉着额头从床脚抬起头。三人伸出指头指着对方,面上肌肉紧绷,龇牙咧嘴,如三条夺食的恶犬。啪叽一声异响,沈翠喜腹上右手砸向床沿,像裁判叫停一场决斗般,三人惴惴望向老人,她面色青白,双眼紧闭,口唇绛紫,仿佛离了人间的鹤。老三忙绕到床头,抖索索伸出手探在沈翠喜鼻尖,猛地缩回手,张着嘴左张右盼,摇了摇头,低声说:“走了。”两人大惊失色,同时停了声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屋宇。
清风溜入房内,撩得床帐飘动摇曳,银青色的月晖给死人镀上一层银元宝的颜色。三人齐刷刷一抖,同时望向尸体身边的黑夹袄,六只手出手如电,各自攥紧夹袄一角,开始一场拉锯战。边拉边唾沫横飞地争论不休。这个说家里日日杀猪,伺候得老人最好,理应拿夹袄;那个叫家里新起了个棚子,专为给老娘纳凉,夹袄是当然不让;还有的嚷着主屋家具全换了一遭,老娘住的舍不得挪窝,夹袄只能归他所有。众人争得眼红脖子粗,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嗤拉一声刺响,银元宝咕噜噜滚了一地,银光洒遍全屋,亮如白昼。老三跨步向前,一脚一个踩住元宝,从腰间摸出一把旧纸,往榻上一掷,大叫:“你们倒是看看,这一条条一款款全是我这一年花在娘身上凭据,这些钱无论如何都归我!”熟料两人白眼一翻,各自甩出一把账单,异口同声道:“笑话!就和谁没有似的!”一时又陷入僵局,六双眼睛黏在元宝上拔也拔不出。银芒衬得屋内杂乱无章的家具宛如展览室,每一件物什上都披上财富的外衣。老三细脖上枣核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猛地顿足击掌,壮士断腕般地说:“都是兄弟,也别坏了交情,一句话,三个人平均分,一人一份,干不干?”老大老二眼光交错,皆有意动,便点头允准了。三人一人双臂一环,飞快地扒拉一堆银子入怀,整齐划一地捞起个元宝凑嘴边一口咬下。三个界限分明牙印浮了上来,三人一怔,老大抡圆胳膊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巨响,元宝四分五裂,几个黑底银面的不规则金属打着旋四散开去。老三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黑疙瘩,点着灯凑近细瞧。一拍大腿,破口骂道:“直娘贼!这是锡上镀银的西贝货!我们都被骗了!我的钱啊!我的命根根儿!”老大老二也双腿一软,直直栽倒在地,双手砸地,涕泪横流,一个叫:“那些钱可是我求爹爹告奶奶借的哎!这可怎么了得......”那个喊:“钱,我的钱哎!你还是我亲娘吗?”屋内鬼哭狼嚎,屋外岁月静好蛙声蝉鸣相和,床上的沈翠喜眉目安详,唇角带笑,带着了然澹淡走向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