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把幸福吃了也尝不出味道的人。
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是畜牲和杂种,没有一个好人,包括她的子女,她厌恶所有人,不与任何人做朋友。她对别人的苦难幸灾乐祸,对别人的家事总要探听的一清二楚,只要有人日子过得比她好,她就要怨毒的污诽几句,肯定是烂了心肠做坏事来的钱,通通不得好死。她抱怨,一切错误都是别人犯下的,一闲下来,几十年前的事都会翻出来讲,每一个错误的决定要么是怪别人没有劝住她,要么是怪别人没有讲清楚,太早之前的事我见得不多,但从我认识她至今,从来没见她听过任何人的建议,医生都是骗子,电视都是骗子,子女都是骗子,但我偶然在一句她关于膝盖手术的抱怨中听出了真正使她痛苦的东西,“喊我做手术,换一个塑料的,哪有我自己身体上原本的长得好,尽是乱说,就是为了卖钱,楼上有个人专门去重庆做了手术,回来走路还是一样的痛,还用了十几万……”她后面说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出“十几万”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仿佛这个数字和她的生活之间存在一道天堑,我听出一种虚弱的绝望,一个人生满是痛苦的人咬牙切齿的憎恨,怨毒,仇恨,生活对她从来没有好过,没有停止折磨,偶尔歇一歇,如果有人想安慰她说这个短暂的未被折磨的瞬间能被称为幸福时刻,讲这话的人才当真是个杂种。
她动不动就说我希望怎样怎样,希望这家店垮掉,希望这个人没有好下场,希望从她嘴里讲出来永远是没有希望的,她也希望她的子女们过得好一点,她爱人时与憎恨时同样用力,厚重,荒谬,使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绝望,既没法爱她,也不能恨她,只能恨不得杀死自己。她总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世界某一天可以按照她的想法运转,总是讲如果怎样怎样就好了,她的如果永远都不会实现,而眼前的现实永远都不能使她满意,她永远在抱怨。
其实她心底一直很羡慕别人的生活,甚至是嫉妒,嘴里却总是反复念叨,通过贬损一个人发家前的历史来使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有些人的历史被翻了个遍,心里舒服了,开始讲他的好处,讲一个人日子变好一定是因为他能吃苦,仿佛能吃苦在她眼里是成功的唯一要素,我偶尔也理解她,因为她这一生唯一的本领就是能吃苦,她只能相信这一点,才能够使她拥有一丝成就感。她心底一直认为只要能吃苦就一定可以成功,这种信念也是构成她荒谬人生的一部分。
她眼中唯有自己是真理,好似任何人讲的话都算不上数,她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但究其根本,她的观念也是由她接收到的各种信息构成,她所见的极其有限,更多还是来自她听到的,听别人不知真假或只是图一时嘴快的胡扯,无意中听到电视里掐头去尾的一句话,无知加固了无知,形成壁垒,她上了年纪,已经不能去改变,我讲得很绝对,她不会有任何改变。一个人愿意去改变首先要他不确定何为正确,或者他确定自己是错误的,但凡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就绝对不会改变。
她看不起穷人,并非忘了自己也是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和这个身份划清界限,有时候看到她表达出对贫穷的厌恶,我都视为一种深深地自我厌恶,她穷怕了,却始终无法挣脱,在泥沼中,她节省了挣扎的力气,抓起地上的泥巴,朝路过的人身上扔去,她也不是坏人,她只在嘴上和心里干这事儿,权当自己真切做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肮脏的,人人都一样,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处境无力改变时,他会渴望一种以他为基准的平等,只要没有实现,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人们就统统是畜牲杂种。
她嫉妒旁人,埋怨周围的一切不如她意,自己却从不做任何改变,她有一种刁民的恶,一辈子辛苦却很难被同情,永远在谩骂永远在责怪,不管自己是否有讲这些话的资格。
她记恨所有人,认为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可能今天白天一直念你的好,但睡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始咒骂你,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几年前你有件旧家具,搬家时扔了都没有给她,尽管你明明问过但她觉得太占地方拒绝了,她现在也要怪你只问了一两次,没有强行塞给她或是直接搬到她家里去。
如果你做了一件不合她心意的事,她会一直反复拐弯抹角的讲,一直讲,直到你迫不得已如她意了,还要讲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这副嘴脸让人厌恶,她总是这样。人们并不喜欢她,但心底又清楚她是好人,所以只能疏远她,通过距离使印象模糊成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
她并非全是坏处,她绝不欠人钱,即使只是买菜时钱不够,找熟人借了几块,或是摊主与她熟悉,让她下次再给,她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掏出几块钱,赶紧下楼还给别人,她的膝盖痛,住的老小区没有电梯,就扶着栏杆一步步下台阶,再慢慢爬上楼,到家后靠在沙发上揉着膝盖,露出极其少见的笑容,这是一生中为数不多能提供给她自豪感的源泉。她更不会欠人情,但凡有人心善,顺手帮了她,或是给了她一些家里用不上的东西,夜里她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第二天买点什么送给别人,有时别人给的东西太贵,她还不上人情,便急得开始咒骂,骂别人的善意,在她的认知里,即使是亲人,也只能靠物质维系,情感是既虚无又可笑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虽然自尊毫无用处,却是她人生的全部价值,听多了使她伤心的话,便躲起来哭,躲在夜里咒骂,她恨自己,更恨所有人。她恨,从生下来就开始恨,恨了几十年,她不知道凭什么其他人可以过得那么好。
生活把她嚼碎了,却没能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