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推着轮椅在买菜，称重时我隔一个老奶奶站在他们身后，菜放在轮椅上，红薯掉了，我前面的老人提醒推着轮椅的爷爷，可是爷爷睁着眼看着那个人却没有反应。正在拿菜递给工作人员的奶奶转身说，我来我来，他看不见。站在我前面的奶奶弯腰替他们捡起来。付钱时，我站在这对夫妻的背后，他俩一起扶着轮椅，奶奶的后背不知为何高高耸起。付完钱，奶奶指挥着爷爷向前向左向右，我提着菜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挤出超市。超市外面停着很多车，爷爷奶奶都穿着短袖，可是他们满头大汗，我在后面护着爷爷，提醒他们慢一点，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总感觉一不小心那个看不见的爷爷就会撞上俩旁拥挤的车身还有后视镜上，不时伸出手替他挡一下。再次好不容易从狭小的道子里挤出来，奶奶一路道谢，似乎和我已经熟识了。我也找到了我的电动车，准备启动回家。她说，我要坐下来，把菜装起来。我看了一眼轮椅里面的菜，全是红薯、土豆、洋葱之类很沉的菜，我说，我帮您吧。她一边客气的拒绝着，一边还是让我帮她装了起来。奶奶说，我们买一次就要管几天。我说，你们这样太不容易了，也许应该请个人帮你们买菜。她说，我刚做完手术三个月，儿女倒是让我住在他们家，是我自己要回家的，就这样慢慢磨吧。我不能用麻烦他们，他们也很难很忙，儿媳妇身体也不好。声音哽咽，眼闪泪光。我一直低着头在帮她把菜装进购物袋，我转过身体，擦一把脸才敢站起来。我帮他们把购物袋的提手挂好在轮椅把手上，真的很沉很重。目送他们相扶穿过马路。

      喉咙里哽哽的，脑子里不停闪现“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疫情爆发的那年正月十五，爸爸因为凶险的急性胰腺炎入住医院。爸爸住院，公公婆婆从老家过来医院看望，某天，我发现婆婆脚肿，随后婆婆被查出因脊柱骨髓瘤引起的肾病综合征。

      随后的三年，疫情夹杂着，爸爸病痛、住院、手术……婆婆病痛、住院、化疗……。

      此时，爸爸去世42天，婆婆去世4天，一个在墓园里永远安息，一个骨灰寄存待葬……

      每一个来到身边的人都有其深意，刚才那俩位老人对我说的话，也许恰恰是我刚刚失去的俩位亲人心声。他们活着的时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或默默在心里想过千百遍，或悄悄对老伴念叨过，“我们就这样慢慢地磨，我们不能再给孩子们添麻烦。”

      婆婆在最后的日子里死活不去医院，爸爸在医院最后的时间一直担心人财两空。婆婆嘱咐公公把她一生的积蓄拿出来让我们安葬她，哥哥跪在地上哭求，公公才肯收回。

      爸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拔掉针头，拼了命也要下地上厕所，不愿意在床上大小便，不愿意我们为他端屎把尿。从医院回家，没有了监护仪，也没有了各种名堂的吊水，没有束缚地，他在床边完成了最后俩次便血，当所有的孩子们围在身边时，他躺在弟弟怀里满意离开。

      婆婆去世前一天在公公的协助下把自己洗干净，去世当天自己买韭菜包饺子，吃完饺子坐在椅子上休息，20分钟后倒在公公的怀里。哥嫂赶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便与世长辞。

      在医院里，有天下午爸爸状态比较好，他问我要去剃须刀，自己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并让我把剃须刀里面的胡子渣儿倒去卫生间的垃圾桶，然后又用嘴巴吹了好几次才让我放进抽屉。我知道他爱干净，打水替他洗了脚，并帮他剪好脚趾甲手指甲。当时，还以为他会好起来，而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亲手给爸爸洗脚剪趾甲，也是最后一次。

        爸爸和婆婆是一类人，他们自尊自强，一生硬气，能自己做的事绝不求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曾经“养儿防老”是他们共同的理念。可是，走到最后，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曾经深信不疑的初衷。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是“靠自己”。

        他们走了，我没有哭。

        我亲手剪断栓在爸爸身上的最后一根引流袋，我亲眼看着殡葬工作人员给爸爸穿上我给他买的最后一套衣服。在医院里，我已经把爸爸的身体擦洗干净并替他涂上了带清香的凡士林。可当时我唯一的念头依然是想着应该把最后医生拔掉针头的那些胶布残留替爸爸清洗干净。可殡葬人员说爸爸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再不交给他们就更不好穿戴，我只好做罢。

        安葬好爸爸，我收拾着爸爸的遗物，也收拾着自己的心情。

        一个月后，我找了一个兼职，第一天上班，中午就收到爱人急切的电话，婆婆去世。我们赶回家，婆婆和所有的家人都在殡仪馆，她已经化好妆，安详地躺在冰冷的透明的棺材里。

          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她和爸爸一样，都是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暂时看不到，那个地方也许没有温暖，但那个地方一定是一个没有苦没有痛没有疫情没有争斗没有内卷的世界。

        中午电话中，我和爱人商量好，他给孩子们请假，我則兑现我的承诺坚持上完下午的班，回家路上，已是漆黑，爱人握着手中的方向盘，我坐在他旁边，俩个孩子很快在后排睡着。他说，他早已做好的思想准备，可是心里还是不由得难过。还说，生孩子没有意义，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也是让他们受苦。老大现在上初三，每天披星戴月，虽说成绩不错，不让我们操心，可是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默默地听着，不记得自己回复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心有同感，深有同感。

      他不知道，就那天下午，我和四个高中孩子相遇，和其中三个，我们探讨的就是这样有关生死的问题。差不多都是在初二的时候，他们就萌发了结束生命的念头。时间很短，我们不能深入的交谈，大部分时间我留给他们叙说，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只浅浅的知道，有很委屈的，有缺少关心的，有觉得自己想多了的，有觉得反正人总有一死。总之，他们很累，对这个世界很绝望。他们问我共同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

      我已四十有二，标准的中年。我以为我活着，是因为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停地奔波，努力地劳碌，我以为我是他们的经济支柱和精神支柱。我以为我为他们而活。

        此刻，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哭了。我的眼泪陪着我，怎么也止不住。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区别在哪里？既然那个世界被人描述得那么好，为什么我们不都去？

      我质问我自己，如同在危机热线里被人质问一样。难道我也要如同回答别人一样，叹口气，告诉自己。

      人为了活着而活着，人活着是为了知道为什么活着。

      这样的绕口令，我不止一次在别人命悬一线预备跳河跳楼时告诉过他们。我的初衷是用这样的绕口令引起他们深思，让他们放弃自杀，再活一程。

      我总想告诉别人，这个世界有压力，有比较，有争斗，有伤害、有失望甚至绝望，但也有值得留恋的值得去探索去体验的，你只是忽略了或者暂时没有找到。

      温暖，坐了半天，当我起身加件衣服时，我想到了“温暖”这个词。生和死，最大的区别是温暖和冰冷。而温暖，在我们活着时来自于衣服，更来自于彼此的相拥相扶相知。

      脑子里开始回旋陈红的《常回家看看》，开始浮现“陪伴就是最深情地告白”……

      在这内卷的世界，我们一路向前，可是，我们挤出时间去看望父母，吃饭的间隙瞄一眼孩子，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人为什么要活着？

        最简单也最难的答案浮现，活着就是为了在一起，好好的吃饭、好好的聊天、好好的睡觉。

      愿，你和我，余生，都能好好的吃饭、聊天、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