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怪癖,不吃糖。
也吃甜食,只是不吃糖果。一吃糖,脑子里总会浮现一张脸,梳着黑长辫,扭头冲着我,标致的鹅蛋脸笑开两个甜酒窝。
那是伯娘的脸。
(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粤西农村人家最多的是孩子,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围着几个孩子的衣食打转,手上的几个钱很快就花光了。为了养家糊口,男人们开始出去打工了,甚至女人们也出去打工了。
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排老三。老大、老二在外婆家。我出生后一直跟着打工的父母四处奔波,直到四岁那年,老四出生了,父母无暇照顾两个孩子,于是把我送回了奶奶家。
出生后第一次离开父母,我哭得满地打滚,大人们怎么劝都没用。奶奶无可奈何,索性挑水浇菜去了,留下我独自在地上冷静冷静。
这时,邻居家的铁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黑长辫,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真好看!
我竟看得入了迷,渐渐停止了抽泣。
“阿妹,不哭啊,来吃糖。”她把一颗红色的硬糖递给我。
带着满身的土,我一骨碌爬起来,接过了糖。
这是伯娘第一次给我糖。那是一毛钱五颗的普通糖果,亮晶晶的包装纸裹着五颜六色的硬糖。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对小孩子来说,糖比油金贵。
从那儿之后,我就被伯娘的一颗糖收买了。
伯娘家门口有一个小石墩,光滑圆溜,大人们在上面磨刀,也坐人。每天早上一睡醒,我就跑到小石墩上坐着,等伯娘发现我。有时候她挑着一担水回来,有时候她在家做饭,有时候她提着一捆菜回来。
看见我,她总会笑着说:“呀,爱哭的阿妹来了。”然后把我牵进屋。
伯娘有两个儿子。大堂哥比我长5岁,小堂哥比我长几个月。他们说我是爱哭鬼,不跟我玩。大堂哥上了小学,不常在家。小堂哥喜欢去找邻居家的铁蛋玩,经常玩入了迷,吃饭也叫不回来,总要伯娘端了饭碗去喂。
于是,我成伯娘唯一的小尾巴。伯娘做家务时,我在一边玩布娃娃。伯娘种地浇菜时,我去摘野花逮蛐蛐。伯娘有空时会教我唱歌,给我扎小辫子。
起初,奶奶总要过来抓我回去吃饭,久而久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让我在伯娘家吃饭。那段日子,我常常整天整天和伯娘呆着。
伯娘是喜欢我的,她总摸着我的头说,还是女儿好。
有时候她会拿着糖逗我。
“阿妹,吃了糖,做伯娘的女儿好不好?”
我一边往嘴巴里塞糖,一边点头。
“好啊。这样我就有两个妈妈了。”
伯娘乐不可支,咯咯笑着捏我的脸蛋。
陪伴的日子,不是每一天都有糖,但我乐意待在伯娘的身边。伯娘永远都是笑着的,酒窝饱满,像开在春天里的花儿,温柔灿烂,教人看了就快活。
(二)
可是伯父不喜欢我。
和村里很多男人一样,伯父也出去外面打工了。不一样的是,他隔一两个月就回家呆上一两个星期,不出门,整天喝酒睡觉。
伯父看到我,就睁圆了眼瞪我。他也不喜欢奶奶,一回来就和奶奶吵架。他也不喜欢我的父母,经常碎碎念地咒骂。总之,他不喜欢很多人。
我也不喜欢伯父,他一回来就爱骂伯娘。做菜咸了骂,淡了也骂,开水凉了骂,烫了也骂。但从来没有听过伯娘回过嘴。
伯父在家的时候,奶奶就不许我去见伯娘了。我掰着手指头算,盼着他快点走。
每次伯父走后,伯娘的身上都会有一些淤青,但她总是企图遮掩起来。铁蛋的妈妈说,这是被伯父打的。
“为什么伯父总爱打人骂人?”我问伯娘。
伯娘愣了,她没料到一个四岁的孩子会这么问,低头盯着手里的针线活好一会儿。
“伯父在外面做工,很辛苦,心里有气,不发出来会得病。”
她还是笑着。
“那快叫伯父去看医生,打个针就好啦。这样他就不会骂你打你了。”
听完,伯母笑得更大声了,笑出了很多眼泪。
大概伯娘的心里是没有气的,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和谁吵过架,她总是像水一样,温柔包容。
堂哥们吃零食吃得凶,伯娘耐不住他们闹,总会败下阵来,领着他们去村里小卖部。有一次,小堂哥闹得厉害,哭得在地上打滚。伯娘叹了口气,去了趟铁蛋家,回来时手上多了几张票子。
奶奶吵不过伯父,她把劲憋着,来闹伯娘。她想出气的时候,就发挥婆婆特有的洞察秋毫,总有办法鸡蛋里挑骨头。堂哥们玩耍把衣服勾破了小洞,或者身上哪儿擦破了皮,又或者和哪家的小孩子打架吃了亏。即使伯父和奶奶关系不好,即使奶奶刻薄刁难,伯娘还是默默地尽儿媳的本分,给奶奶挑水、拾柴、锄地。
伯娘的糖渐渐少了,从每天一颗到两三天一颗,有时候隔一个星期或半个月才会给我一颗糖,但我还是乐意陪着伯娘。伯娘的笑容就是糖,能甜人心。
我以为她的笑将永远盛开着,未料到却戛然枯萎。
(三)
夏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灿烂,明亮的阵势,像要驱赶尽所有的黑暗。
但黑暗总能找到角落藏身,比如泥屋墙边,比如奶奶家的米缸,比如伯娘家的杂物房。
天气异常的闷热,狗蛋家的土狗一大早就开始“呼噜呼噜”吐着舌头。空气静止了,花花草草也变成了木头人。
我一个人蹲在泥屋墙边玩沙子,没有去找伯娘玩,因为伯父回来了。
“吱呀”铁门开了,伯娘正送大堂哥去上学。
“路上小心。”我听到她温柔的叮咛。
伯娘发现了墙边的我,笑盈盈地走近。
“阿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奶奶不让我去找你,我就自己在这里玩。”
伯娘像是猜到了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糖。
“来,阿妹吃糖,吃了糖乖乖长大。”
伯娘摸了摸我的头,起身走回了铁门,黑长辫在她背后小幅度地摆着。
“吱呀”她关上门,扭头望着我笑。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笑容散发出了白色的光芒。
但光芒很快便褪去,因为她走进了铁门后的阴暗。
那是伯娘最后一次给我糖。
第二天,铁门外围站了很多人。奶奶告诉我,伯娘死了。
关于伯娘的死,大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得了疾病暴毙,有的说是被大伯打死了。
我记得妈妈曾说过,一个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坐在石墩上,我哭了很久,比狗蛋把我的布娃娃撕成两半还伤心。
老家有个说法,小孩子看见棺材不吉利。所以,伯娘出丧时,我没能送她一程。那天,哀乐彻夜地响,我哭着睡着了,梦见了伯娘,她还是那个漂亮温柔的伯娘,梳着黑长辫,鹅蛋脸上盛开着两个甜酒窝。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笑眼看我,“阿妹,吃糖。”
不久之后,父母把我从奶奶家接走。刚离开老家的那段时间,我一吃糖就想起伯娘,鼻子一酸,嘴巴里的甜也变了味,于是我渐渐不爱吃糖了。
贫瘠的生活,伯娘的糖宛如沙漠里的甘露,滋润了我的童年。像所有传统的女人一样,她理解所有人的难处,把笑容和忍让包装成糖果缓解别人的苦,却没有人来体会她的苦和难。
注:此文为原创虚构短篇小说,作者華凉,首发于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