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普鲁士基因以外,东亚教育还深受儒家传统和科举制度影响
东亚三国在19世纪末为了追赶西方列强而开始引进这种现代教育制度时,又不可避免地由于自己的儒家传统和科举制度,而对这个制度作出了潜意识的扭曲和偏重。
1、对大学入学考试和科举制度的混淆
东亚国家对大学入学考试,总是会和他们长期的科举传统混在一起。古代社会对创造力没有那么大的需求,所以科举是个很好的制度,以最小的冲突完成了社会管理者的选拔,且完成了一个以智力取代门阀的准绳的建立。
如果要和科举模拟的话,现在的对应物应当是公务员考试或者某些大公司的入职考试。因为这些考试和科举一样,是需要选拔出已经训练有素的成年人,马上就可以从事某些工作。
而大学入学考试,目标则是要选出可塑性强而又有志向者进行下一步的教育,这样的人要好像从熔炉里取出的液态玻璃,可以旋转拉长,可塑性极强。而科举考试得到的人员,则要像上了釉彩的出窑瓷器,马上就可以使用,但是如果你做什么改动,不是破裂就是刮伤。
此外,考试是个用处非常有局限的工具。古代的科举对人才的遗漏尽人皆知,而现代不管哪种考试,能考得出考生的兴趣、志向、想象力和实际操作能力的有哪些呢?即使是已经看起来最客观最可衡量的数学考试,也会遗失很多东西。
可汗学院创始人萨尔曼可汗举了代数为例子。在学习代数时,学生们多半只专注于在考试中获得高分,考试的内容仅仅是各单元学习中最重要的部分。考生们只记住了一大堆X和y,只要将X和y代入死记硬背的公式,就可以得到它们的值。考试中的X和y体现不出代数的力量及其重要性。代数的重要性及魅力之处在于,所有这些X和y代表的是无穷的现象和观点。
在计算上市公司的生产成本时使用的等式,也可以用来计算物体在太空的动量;同样的等式不仅可以用来计算拋物线的最佳路径,还可以为新产品确定最合适的价格。
计算遗传病患病率的方法同样可以在橄榄球赛中用来判断是否应该在第四节发起进攻。在考试中,大部分学生并没有将代数视为探索世界时简单方便且用途多样的工具,反而其视为亟待跨越的障碍。
所以,虽然考试是很重要的,但是社会必须能认识到考试的极大局限性,并削弱它在选材中的位置。
美国的教育制度以双保险的方式抑制学生在在考试上过分浪费精力:其一,SAT的考分只是录取考虑的诸因素中的一项,过于重视SAT是不明智的;其二,SAT每年有6次报考机会。
台湾、中国的教育制度则以加倍的方式促使学生浪费青春:其一,联考分数是录取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其二,联考一年一度。
2、东亚国家对复习的过度重视
2009年释出的”中日韩美四国高中生权益状况比较研究报告”显示:78.3%的中国普通高中学生平时(不包括周末和节假日)每天在校学习时间在8小时以上,韩国为57.2%,而日本和美国几乎不存在这样的情况。中国学生每日学习的时间最长。各国学生所学内容的多少相差不会太大,那么如果学习时间过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复习时间所占比重过大。这是扼杀学生想象力、创造力的最大手段。
说起复习的重要性,人们经常会引用”学而时习之”, 这个”习”就是复习。但是,孔子时代与今天社会有个巨大差异,是学习的内容。孔子时代的主要学习内容是”礼”,扮演者唯反复演练才可达到效果。
但是,人类的社会生活演化到近现代,学习的主要内容由”礼”转变为认知。认知是拓展和变化的,其本质是创造或学习新的东西。如果教育过度强化复习,是产生不出创新人才的。
而且,正如保罗葛兰素所说的”即使在最好的高中里学到的知识,和大学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以文科为例,那几本高中需要反复诵读的历史课本上的知识,和随便几本大学历史系必读书比起来如何?至于数学呢,即使是中学数学都掌握很好了,还没有学到十七世纪就出现的微积分。
何况,随着知识的爆炸,1900年所有的数学知识可以塞进1000本书里, 到2000年已经需要10万卷书了(德夫林《数学犹聊天》)。可见,花了人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几年时间反复学习这么有限的知识,是多么低效的学习法啊。
这几年有个流行的一万小时理论,对反复练习好像是个理论上的支持。但是,这种论述的多在【认知复杂性】较低的活动,如象棋、钢琴、篮球、出租车驾驶、拼写。但是,对于【认知复杂性】较高的活动,如创作、管理等作用就很难找到足够的证据。其实,这一点反而可以用来说明,为什么钢琴小提琴这类技艺的训练在西方业已式微,而在东亚国家却大为兴盛。
这类十九世纪就已经蔚为大成的技艺,特点是难度训练阶梯比较固定,知识总量也已经限定,只需要多加练习即可,而且学习的进度,又可以通过曲目难度或考级来衡量。这正好切合了东亚偏爱的学习法。
所以东亚国家这些琴童家长,多半既没有音乐爱好也不了解古典音乐背景知识,却让孩子花了大量时间练习,其内在出发点,就好像著名笑话中那位因为路灯比较亮,就只在路灯下找钥匙的愚人一样。
3、平均主义和匮乏心态的影响
很多对联考的辩解,都是说,虽然联考不尽如人意,但是是最公平的。这是儒家传统上”不患寡而患不均”思想的影响。公平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为了公平,就反而一刀切压制了不同类型的人才发展途径,那就很可悲了。东亚国家的人口基数那么大,这种人才浪费的机会成本也是高得很难估量。
举个其他国家的例子。欧洲学术界有个比较,像英国和德国都算是古典学术的学霸类国家,但是英国这方面的人才要出色不少。究其原因,反而是因为英国的教育制度不够公平。 英国有一些中学进去后由于传统原因,上好大学的可能性非常高,这样里面的学生很早就可以不慌不忙地淫浸在庞大的古典学术中。
反过来,德国比较公平,所有学生上大学都要通过考核,这样,学生反而要花更多精力在通用的备考科目上面。结果英国这种表面的不公平反而有可能造就优质人才。
这就像彼得‧提尔的《从0到1》中的举的商业上的例子,表面上完全竞争好像比较公平,实际上参加这样竞争的企业利润会变得像刀刃一样薄,朝不保夕,只能顾着眼前利益,不可能对未来做长远规划。
而类似谷歌这样的垄断企业,因为不用记挂着和其他企业竞争,反而可以由更大的自主权关心自己的产品和做各种长远得简直不靠谱的计划。所以学生如果长期处在考试的竞争压力下,自然也就不可能有长远的自我成长计划,而只能把心思集中在将会决定一生道路的一次次考试上。
另一方面,东亚国家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的学习卡位战和争夺战,其实质是对有限的高质量教育资源的争夺,这个并非没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为何这个地区的争夺会达到这样的火热程度呢?那也许要归咎于长期物质匮乏导致的稀缺心态。
去年大热门的《匮乏经济学: 为什么老是在赶Deadline? 为什么老是觉得时间和金钱不够用?》指出,当人陷入稀缺的状态(物质或是时间)时,稀缺会俘获大脑时,人注意力的俘获,不仅会影响我们的所见的速度,而且也会影响我们对周遭世界的认识。而当我们为了解决眼下的难题而极度专注时,就无法有效地规划未来。
我觉得稀缺是东亚民族特有的状况。因为这些国家几千年来都是水稻密集型种植经济,一方面是可以在同等耕地情况下养活更多人,一方面当然是需要付出更多劳动和忍受更大拥挤。到了十七世纪后,就都陷入了内卷化的陷阱。
就以日本为例,15至19世纪,日本人口波动在1000万到2000万之间,约为英国同期人口的四倍。庞大的人口赖以生存的适耕土地,面积仅相当于英格兰的一个县,生产力却又不及英格兰的一个郡县。所以在德川时期,为了维持生存,日本人不但把勤劳节约发挥到了极点,甚至有两个匪夷所思的现象。
一个是日本政府出面来鼓励溺婴,以至于300年间人口零增长。另外,因为宝贵的土地不能用来给家畜提供饲料,日本人系统性地取消了车轮和家畜的使用这两项基础性农业技术,其结果呢,来一个形象的比喻,他们把鼻子保持在水以上,只要发生意外灾难或意外支出,就可能惨遭溺毙。这种东亚民族特有的匮乏和焦虑心态,不管是东南亚的土著民,欧美人,甚至非洲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对于教育资源,如果是狭义地理解为配备良好的教室、高阶教师之类的,那确实是有限的,对于长期处于稀缺的心理状态的东亚人来说,是一定要参与争夺的。
但是,实际上,孩子要成才,更重要的教育资源,其实是各自家庭的文化背景、价值观的言传身教、志向和视野的潜移默化,那根本和那种”你上了这个学校我就上不了”那样的零和博弈无关了。
而且,如果家长在稀缺心态的驱动下,让孩子从小沉浸在补习班和题海里,希望能先去抢到眼前看起来很稀缺的学校资源,也许从长远来看,就反而浪费了孩子最大的资源-有无限可能性的少年时光和天生的好奇心,那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4、工业化追赶带来的心态
影响近代工业化的起源在西欧,所以他们不管是经济社会还是教育体系,都有个比较和缓的自然进化发展期。而东亚国家是被裹挟进现代社会的,为了赶上其他国家,在工业体系上无一例外的采取了国家层面上有计划的指导下的发展。日本的工业化要归功于通产省的官僚们,韩国则是政府支持几个财阀来配合整个发展计划,而中国现在还有那么个五年计划在指导。
这种国家级计划是建立在十九世纪的理性主义的基础上,其内含的想法,是认为世界上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因而可以通过科学的考察而预测出事物将来准确的发展方向。
这种想法运用在教育体制上,就是假定某个机构可以准确地预测某个年纪的孩子需要掌握什么样的知识,某种考试可以选拔出什么样的人才等等,这种自信令人细思恐极。
而具体到学校和学习的具体操作上,为了适应工业化的人才需求而专门设立的东亚教育制度,比起自然发展的西方体系来说,更有工业化追赶期那种对效率的疯狂追求。这样,这些后进工业国的教育体系,反而比前驱工业国更像工厂的流水线一些。
在二十世纪初,泰勒制(Taylorism)在美国产业界盛行一时。泰勒认为、管理的根本目的在于提高效率。为此,他采取了制定工作定额、选择最好的工人、实施标准化管理、实施刺激性的付酬制度、强调雇主与工人合作的”精神革命”等。
这就将工人的潜能发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有人形容,在实行泰勒制的工厂里,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工人,每个工人都像机器一样一刻不停地工作。泰勒理论的前提是把作为管理对象的”人”看作是”经济人”,利益驱动是该学派用以提高效率的主要法宝。现代最著名的泰勒制工厂莫过于富士康了。从报道中大家也可以猜想到这种高压环境对工人心理的影响。
而如果把东亚教育制度和泰勒制工厂来对比的话,我们会发现几乎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制定很高的学习量和需要考核的大量知识点、选择成绩好的学生组成重点学校、全国统一的考核标准、大量考试形成的刺激性奖惩、还有学校内部的各种打鸡血活动。学校目标也是要发挥学生的潜能,每一分钟都要致力于得到最好的成绩。
所以批评这种教育体系的人经常说,孩子好像是流水在线的工业制品,或者说,学生是老师的童工,他们的成绩就成为老师的绩效,所以师生的利益关系经常不是一致的,是相反的。这并不是简单的激愤之词,而是有一定的内在逻辑。
当然,因为东亚国家的勤劳传统,孩子们这么辛苦,如果确有效果,也不是不能接受。但问题就在于这个有效性上。
这种教育上的泰勒制,本质上是把学生当成体力工作者来对待。对于体力工作者,因为他们的工作状态是可见的,所以工厂管理比较容易,对他们的要求是”把事情做对”,而不是”做对的事情”。
而现代学生呢,我觉得更像德鲁克所定义的”知识工作者” (知识工作者不生产有形的东西,而是生产知识、创意和信息,谁也看不出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从培养目的上也是要大多成为知识工作者。学生时代的真正成果,不是他们交上去的作业和考卷,而是他们所真正学习到和思考的内容。这些在技术上是无法进行严密的督导的。
所以要成为好学生,不是像体力劳动者一样忠实地完成老师的作业,而是要像知识工作者一样,具有有效性,也就是”做好该做的事情”。好学生一定得做到:要自我决定学习的侧重,衡量自己知识的掌握度,管理自己的学习时间。这就需要具有极大的主动性和自由度。
所以,悲剧的是,由于东亚教育体制的工业时代基因,他们是用训练体力劳动者的做法,来培养他们心目中未来的学者和企业家,这不免就南辕北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