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推荐页上写着,是“七个既温柔又残酷的故事”,概括地相当妥帖。
读的时候就觉得,仿佛是锋利的刀刃流着滚烫的血,是刮着凛冽寒风的冬日却有暖阳,是很适合这个季节读的一本书。
七个故事,在看第一篇《秋》的时候,我哭得特别厉害。那些最私密而复杂的情感,痛楚和无奈,责怪和原谅,不能接受却能理解,有关回忆故事的一切一切,都在里面了。过于相似,就像是属于我的,但我想写却写不出来,也没有看到别人写过,写得这样好。
读完那一篇我就知道,这本一定会是我2019年度书单中的TOP1,我是如此确信。
些许书摘
父亲无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这匹没有拴住的马,毫无必要地等了他一夜。此刻,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响,结冰的马具下看得到它肌肉的颤动。那一晚之前,父亲从未被世上另一个活物守候过。他把脸埋在马鬃和白霜中,伫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马毛覆盖着他的脸,颊上凝起冰珠。
父亲一言不发,不过那双如同他身后大海一样灰暗的眼睛,让我想到曾经有一回,斯科特拖着的圆木撞上半掩盖着的障碍,疯狂地弹飞出去,猛烈的冲力正好压在父亲的双腿上,拖着他碾了一小段,直到撞在一个树墩上。那树墩几乎被撞得连根拔起,斯科特也被撞得差点一屁股坐下。父亲的双眼那时也灰暗,其中映射出的全是恐惧、痛楚和无声的讶异:惊讶的是自己如此苦厄的困境似乎又是如此的熟悉。
我就感觉世上所有想象中最坏的事情全部降临了。只不过和我之前料想的全然不同。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会多么艰难,而且做一个成年人也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一下子自私地担心起来,不止是为了那一刻的我,也是为了多年后的自己。因为我不知怎么总以为在女人、孩子面前,或者甚至在某些男人面前,要是有人说这种话,会见到天崩地裂电闪雷鸣,或者至少人们会惊恐万状,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尖叫,又或者这个坏人侥幸没有变成石头,那也逃不过某个四肢匀称的正义英雄的制裁。
我停下脚步,从风吹来的方向别过头去,看刚刚走过的路。我的父母在那里,被风吹在了一起。他们也不再前进,只是站定了试图不被吹动。他们侧过身,面对面倚向对方,肩靠着肩,就像三角屋顶那两根对接的椽木。父亲的臂膀绕上了母亲的腰,母亲也不像我以往看到的那样,将它们移开了。她的手反而抬起,将珊瑚梳子从她厚重的发髻中取了下来。我从没见过母亲的头发究竟有多长,现在它舒展着一直垂到了地面。那乌黑的长发被狂发扬起,与落在头发上又融化的雪花一样散射着光芒。长发包裹起了父亲的脑袋,而父亲也将脸埋入那厚重的黑暗中,又将母亲搂得更紧了些。我想他们会在那里站很久很久的,依靠着彼此,顶着凛冽的风雪,任脸上结起冰霜。看起来我应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所以我转过来,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次都向前一点点。我想我还要去找到大卫,可能他会明白的吧。
今天一早,听他来回走动、大声地摆弄着炉盖,假装他不得不如此,假装他正手忙脚乱因为哪里正需要他,我就觉得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辽阔而潋滟的海湾。
所以,他有时半夜一两点钟醒来,我会感觉到那种无可比拟的宁谧如同静穆的大海,也只有在那种时刻,我依稀辨出那个让我骑在肩头的男人。
从某种角度说,这两封信就如同一对势不两立的老夫妻,互相抵消了对方的期望,却被一根满是灰尘的破鞋带绑到了一起。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他将要干的事情如此实在地朝我头顶压迫下来,如同片刻前还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坍塌的矿顶。尽管天气依旧闷热,我还是摇起了车窗。街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看这辆过于鲜红的汽车,看那块安大略省的车牌,看我。我在他们脸上见到了爷爷的表情,见到了成百上千在我过往人生中出现过的人们的表情,甚至我自己,也曾遇见过这样的车子,而从玻璃和镜子的反光中看到同样的神色。此刻的情形是,我根本不属于他们的生活,我只是被装在这个半红半透明的移动展示盒里面,在他们铺满悲怆的街道逗留片刻,然后就会消失,而他们的生活依然如故,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与他们无涉地穿过他们的生活。又一条无关紧要的河流携着漂浮的残骸匆匆而去,只有河岸是永恒的。水流会转向不知名的去处,那块残骸的终点他们从未涉足,也无法前往。在那一瞥之间,已足够让他们把我归纳,然后轻描淡写把我挡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们的九死一生,我们坟冢里的那些亡灵,他能懂得些什么?”
可这些街上的人和这辆车的车主,他们似乎都没有恶意,而彼此不能互相懂得,也绝非是因为生性歹毒。恐怕最要紧的还是要坦诚。可能是我太努力想去成为另外一个人,结果都没有搞清楚我自己此刻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初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暗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的。
接下去吃饭的时候我们话很少,很羞怯,成年人都似乎要以这种寂寞的方式摸索、保留我们所剩无几的可怜尊严。他站得笔挺,问我们干了些什么,在他一身西装的桎梏中显得无比寂寞。我们像大多孩子会说的那样,告诉他我们去“玩儿”了,这个古老的回答只是聊胜于无,双方都无心无力送出和接收,于是讯息落进我们年岁上隔着的鸿沟里,底下是虚空。
每个人都在挥手,但火车只管往前,因为它别无选择,也因为它不喜欢看人挥手道别。远远地,我看到爷爷转身,沿着他的山向上走去。于是,剩下的只有车厢的摇晃和吱呀声,只有大海的蓝和它上空的海鸥,只有大山的绿和矿场在它身侧划开的深深的伤口。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只坐在静默和孤独中。我们来时走了很长的路,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曾经的面孔如今只见一团肿起的紫色皮肉,只有他白绿相间的胡须不问生死,继续生长,如同坟上的野草。父亲就躺在那里,腕上还挂着铜链,头发里长起海藻,他的身体其实没有剩下多少。此时我感觉着自己疲老衰变的血液,想到爷爷当时无比鲜红的血滴,染在与月光无二的雪地上,兔子在苍白的清辉中欢愉地腾跃回旋。奶奶一直说,那一夜月光皎洁,宁谧,一丝风也没有。奶奶整夜都望着惨白的田地,寻找丈夫归来的身影。眼睛过于疲惫,天亮时空地尽头株孤零零的云杉开始有了人形,似乎在朝房子走来。一株接着一株,云杉都开始变得像她的丈夫。她有一次确信无疑地去把房门打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无言冬雪,什么动静也没有。
给奶奶剪她发黄的脏指甲的时候,我明白我已经被准许参与一种无声的、秘密的交流,这种交流是强者在与弱者共处中常体会到的。这种能力和认知上的落差奶奶曾如此可畏地施加在她孩子的身上,很多时候甚至是她孩子的孩子。这种落差又和我们那些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缺憾互相助长,大人总会把这种不够格挥舞在下辈的头顶。记得脏尿布、湿床单,第一次想说话或走路,记得圣诞老人出现,圣延老人死去,记得千奇百怪的幼稚愿望,害怕时光的逝去,记得孩童时的恐惧让你在噩梦中醒来,以及独自醒来时的尖声喊叫,记得夜里的释放,真实和假想的秘密罪孽:不仅记得,还始终不忘。能力和认知的落差还包括凭身体给予的实在支持,保持健康以维系这种付出,或许,还包括爱。以前想到奶奶,想起的更多是能力,现在却想到了爱。或许,我现在想,是奶奶的强大总是过于显眼了。
所有的期望和恐惧,过去的,当下的,都互相碰撞和纠缠。有时我们见到“当下”的尽头,“过去”会隐约显得更为重大,因为我们除此再没有别的东西,除了“过去”,我们觉得再没有什么可以懂得。我感觉我正朝往昔坠落,希望能拥有更多的过去,因为我的未来正变得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