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稻花香”

什么时候起稻田也成为热捧的景点?当看到近期有个发布“风吹麦浪稻花香”时,不禁哑然失笑。吹着“麦浪”,发出“稻花香”,大自然何以发展到如此灵异的地步,让发布者神魂颠倒,语无伦次,发出了如此混乱的欢喜?

如今的稻田,已不再是稻田本身了。围着栈道,修着亭子,一串串着装鲜艳的人纷至沓来,一边举起手机、相机,一边凹出各种造型,与稻田合影。稻,不再是纯粹的吃饭的由来,而是这边独好的风景,踏遍便可人未老的所在。回忆童年,回归田园,让这半天的时光,充满蜻蜓点水式的陶式的快乐。这是快乐,不是闲适,即便信步栈道,也还是一时陶醉,醺醺然自我陶醉的快乐。

同事说,本来想带她母亲来。她母亲说做了一辈子田,苦够了,有什么可看。我想,如果我母亲,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回答。而我,亲身经历过稻子长成金黄模样的每一个步骤,虽然举着相机,却也更多地看到这种成熟的不易。

浸种之后,发了芽的种子要撒在秧板上。秧板是怎么来的?是人们一块块筑起来的,一锹泥一锹泥地堆叠,然后用一块木板,两个壮劳力各压一边,弯着腰向前推。为了让泥更结实,常常会让一个小孩蹲在板上加重份量。推板是极累人的活,一定要用实劲,不能浮,否则泥板就会松。泥板推好,就是撒籽这个技术活。在我印象中通常是男人做的,一定要匀,苗才长得均匀,壮实。苗长半尺高,稻田里的水也灌好了,地也扒平了,肥料也施均匀了,就开始拔秧。这是女人和孩子的活,男人是挑秧。拔秧最怕的不是腰弯得酸,脚蹲得痛,蚊子马瞎子成群结队,而是那无处不在的蚂蟥。下田一会会,只要稍有点痒,一提脚,就会看见自己的小腿上趴着一条条蚂蟥,正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吸着你的血,让你顿时吓得大叫,忙不迭地跳到田埂上去,引起大人们一阵哄笑。母亲会过来帮你拍。蚂蟥扯是不行的,扯断了它还在那时吸,只有在皮肤上拍,它才会慢慢松口,你才能取下来。蚂蟥一直是我下水田的噩梦,比蛇还怕。因为蛇大,来的时候人人看得见,而且它看到人,自己吓得先跑了。蚂蟥不是,它无声无息,温柔缠绵,阴险地制造一次次惊险。

相对于拔秧,我更喜欢插秧。因为稻田里的水往往才灌,还不能滋生出蚂蟥这类让人汗毛直竖的东西。但插秧实在是个累人的活,对腰是个考验。母亲说,两脚放开站六棵稻,左脚外二,右脚外二,两脚间二,横行竖行才不歪。果然是。左手拿秧,右手分插,一步步向后退,腰酸得不得不挺一下的时候,发现前面已经有一大片是自己种下的秧苗了。不对,母亲说,种到稻田,就叫“稻”,不叫“秧”了。确实,这是个十分严肃的分界线,是规矩。其实,我干得最多的还是扔秧苗,就是杨万里诗里“田夫抛秧田妇接”那个田夫干的活。我们的田夫干的是挑担运送秧苗的活,田妇干的则是诗里的“莳秧”,应该是田妇接了和大儿一起插秧,“小儿拔秧大儿插”嘛。

腰弯久了,直不起,需要手撑着,一点点抬。好像脊背骨突然之间不是自己的了。脚在夏天的泥水中泡烂了,洗净之后一片片腐白的皮破裂翻在脚跟脚趾脚丫,里面的肉粉嘟嘟的,钻心地疼。这时母亲就会叫我们去采一种草药,捣烂了,涂在脚面脚底,夹在脚丫里。或者叫我们用家里的明矾在翻转过来的瓦钵底上和水研磨,磨出的明矾水用手指蘸着涂手涂脚,疼得嘶拉嘶拉抽冷气。但是第二天,还得下水田去。

插秧种稻可是一个抢季节的活。也许有人会说,为什么不穿胶鞋下田呢?嘿嘿,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一定不知道胶鞋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是如何昂贵。那时,一家人家有一双胶鞋已然是奢侈,而且非是到冬天下雨不得不穿时才会舍得拿出来用。胶鞋用久了,会老化开裂。街上有专门补胶鞋的,像现在补轮胎一样,剪一块圆形的胶皮,然后用一把锉刀,锉鞋子破洞处,锉剪下的胶皮。锉了半天,再撬开一只小小的胶水罐,搅一点出来,抹匀,再抹匀,稍稍晾干,再啪地一贴,用小锤子细细地敲,确系粘妥贴,才算是补好。但就算是这样,还得省着点穿,否则一处刚补好,另一处又来了。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再补也补不好,只有破费再买一双新的。这种额外费用是任谁家都得掂量掂量的。

插秧时的腰痛脚烂才过去,稻子里的稗草就争先恐后地长起来了。稗草通常更强劲有力,窜得高,颜色深,叶瓣阔,一看就是特会抢吃的那种。于是耘稻、拔草相继开始,又开始新一轮的弯腰、烂脚、蚊子、马瞎子,当然还有蚂蟥,这个“吸血鬼”也在稻田里开始生长了。

这些都是女人们经受的苦,男人们则是要打水,施肥,打农药。水稻水稻,没水不行,所以那时突突突,突突突,绿油油的田野里经常听到的便是抽水机打水的声音,日里夜里,要男人守夜。农村那时动辄停电,那就要守着抢水。一个生产队往往只有一只抽水机,而田,四处都有,得不停地换地方。

印象中,要干两个活,那就是撒田粉和打药水,就是施化肥和农药。田粉是白色的,他们直接抓手上撒出去,打药水则有一只药罐,背在身上,手里一压一压,便可喷出雾来,那就是药水了,杀虫。这两个活据说都不好干,前者手会伤,后者会中毒。撒几次田粉,打几遍药水,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年成不好的时候,稻会伏地一大片,那结的就是瘪谷了,除了轧成糠给猪吃,再没什么用处。真正稻花香的时候,大家是不关注的,关注的只有最后的谷穗。谷穗弯了没有,黄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割,什么时候可以吃上新米。

而实际上,真正累的是这最后的从割稻到成米的过程。先前看见朋友的一张摄影图片,几个身着鲜艳的水乡服饰的女人正在割稻。朋友说,其实都只是摆拍,因为她们从没割过。我看见图片就知道了,真正割稻的哪有穿那么鲜艳的,而且拼接的水乡服饰其实并非为拼接而拼接,而是农村女人没钱买新衣,因为节俭,磨破了袖接袖,磨破了襟接襟,让一件衣服尽可能最大化地利用完价值。现在反而变成了一个旅游特点。真正割稻的是从田头开始一口气割到田尾,还是每人六棵的宽度,边割边摆,稻便齐刷刷地横在田里,像一条条整齐的毯子铺在开阔无边的田野。秋日阳光灿烂时晒,阴雨天气时就捆,来得及就捆好了让男人们担,看他们颤悠悠地挑着走上窄窄的田埂,一直走到河边,装载在早就停好的木船。来不及就堆叠在田埂上,一垛一垛地堆成房形。

稻子是很沉的。两捆稻担在肩上,压得扁担都弯了。遇上田埂太长,或男人身量瘦小的,走到一半,就非得有个人接担,他再返回去挑新的,也算舒口气。母亲年轻时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十三岁时就下地干活,十五岁时就和外公一起挑稻,所以她也能和男人一样挑稻。说起这个,她又自豪又辛酸,自豪的是自己的壮实,辛酸的是外公不爱惜她,把她当男人一样使。

木船装满稻子被压得几乎与河面持平了,让人担心稍一晃动就要翻了似的。但男人们毫不在意。撑着篙稳稳地离岸,又稳稳地摇着橹远去了。常记得归来的时候常常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酡红的太阳碧绿的水里,被木橹轻轻搅起的波纹揉成了碎片,荡漾着离去,又荡漾着聚集。装满金灿灿的船儿则悠悠地在揉碎着艳红夕阳的绿波里,向前向前,终于靠上了岸,惊得河里的麻黄的鸭子嘎嘎地叫唤。

船到了,就要上稻,男人们又开始了挑稻。他们把跳板踩得一弹一弹嘎吱嘎吱响,仿佛他们不是走上来的,而是跳跃着上来,那么轻盈,那么跳脱。

晚饭过后,集体场上灯火通明。拉好电,安好脱粒机,男人女人就开始脱粒了。机器轰鸣,稻谷飞溅。码稻捆,搬稻草,用笊篱把谷里的乱稻草抓出来,用大洋铲把稻谷铲出来,忙得不亦乐乎,忙得有条不紊。直到把全部的稻子分成稻草与稻谷,稻谷进仓,稻草堆垛,清理完毕,才能回去睡觉。

农忙是苦的,双抢是累的。没人去记稻花曾经香过,稻子曾经浪过。只有谷,只有米。自然,轧米,分米是喜的。特别是第一顿新米饭,那饭粒白花花亮晶晶的,像汗珠一样,像珍珠一样,热腾腾,喷喷香。捧在手里,吃在嘴里,踏踏实实,真真切切的,才叫做美,才叫做甜。

春天的油菜花不如轧出的菜籽油香,夏天的金麦浪不如磨出的面粉美,秋天的稻花也不如白花花的米饭香,这才是老母亲眼里的美。

“风吹麦浪稻花香”,是来搞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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