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的风既阴冷又柔和。
每天晨练,一贯怕冷的我,总是会披上一件外套才会出门。
我总习惯去家北边的市民广场附近的小公园。一来环境不错,二来那边来往的人不多。正是因为这些,这里显得就特别适合不爱与人寒暄的我。
已经记不清这样坚持了多少年,当然有的时候也会不见我的身影。比如下雨,比如一大早家里来客人。
许是形只影单久了的缘故,最近我变得特别爱“窥视”。说得好听点叫窥视,说得难听点叫八卦。哎,还就让我发现了一个美好而又凄凉的故事。
这故事的起因要从2018年的夏天说起。
具体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那天,天气有点闷热,公园来了位70多岁的阿姨。只见她远远的朝公园的凉亭走来,这凉亭也是我每天必到的地方。我总是在晨练快结束的时候过来歇歇腿脚。
走进凉亭,阿姨微微冲我点了一下花白的头以后,就直接对着小河的方向坐了下来。之后再也没有一点点声音,也许我那声“你好”她也是充耳不闻的。
闷热的天气,两个人如同闷葫芦似的各自坐着,谁也没再有一点点动静。就这样坐了大概小半个小时的时间,我起身回了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我照例又去晨练,然后在结束之前又去了凉亭,只是直到我离开,也没见到那位阿姨。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位花白头发的阿姨已经渐渐的淡出了我的脑海。
然而,就在2020年年后的某一天,我又碰见了她。要不是她冲我点点头,又笑着说了句“你好”,我已经实在想不起她是谁了。许是那天的天气晴好,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吧。
那次之后,我倒时常能碰见她。偶尔也能多聊个一俩句。无非是“今天好热啊”/“嗯,这天气要命哦”……
又是一天的早晨,我因为琐事所绊出门稍微晚了点,等我准备去凉亭歇歇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里面好像有2个人。不喜人群中扎堆的我也就直接回家了。
自那以后,每次晚去,我都远远看见凉亭中有2个身影。当然,其中一个就是那位阿姨。再后来跑完步我都是直接回家了。(当然,我也不掩饰,好几回我都会在河对面偷偷往凉亭这边看了。有时候也能隐隐的听到低低的交谈声和轻快的笑声。)
好像是从上上个月开始,凉亭里再也听不到窃窃私语声,也再没有看到那双相互依偎的身影。
我又恢复之前歇歇腿脚的习惯,重回了凉亭。
许是不再习惯一个人独坐,我不禁思念起那位离开的阿姨,还有那位我都没来得及打过照面的老先生。
像往常一样,我又在公园里的小径上独自小跑着,隐隐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在经过凉亭附近的时候,我猛然发现消失了近2个月的身影又端坐在凉亭里,依然是面对着小河的方向。
我匆匆结束了晨跑,老远就一边招呼一边往阿姨身边走去。“来啦?阿姨!早上好哦!”“你好啊,小妹妹。”她还是一贯的轻声细语,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波澜,平静而又安详的脸上竟然略泛着点点的红晕。
“他走了。”
“这辈子我也算是知足了。”没等我回应,她又接着道:“他女儿带他去香港定居了,不会再回来了。”
像是说着别人的原因故事。她轻轻的往座椅旁边的立柱上靠了靠,用她那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
他们相识在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
他们的家都在上海,俩个人一起被下放到了我们这儿。因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俩个原本不相识的上海男女青年结识在上山下乡的途中。
女孩因为害怕,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被细心的男孩看了出来,一个善意的眼神递了过去,这足以让她的心变得踏实多了。“不搭介喔!”一句低语更是给了她力量。她不再忐忑担心,她还以他一个感激的目光。“你也是上海人吗?”至此,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一场全国性的运动改变了多少青年的人生。
女孩被分到了最苦的林家庄,那时有句顺口溜叫:吃冷饭泡冷汤,有姑娘不嫁林家庄。所以庄上的愣小伙们是一抓一大把。
男孩就幸运多了,他被分到了柳家庄,来接他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姑娘。后来才知道柳家庄在离林家庄20多里远的西北方向。
女孩从小在家娇生惯养,初到乡下什么也没干过,叫她割草老是割到手上,娇小的手掌水泡是一个摞一个,旧的没消下去新的又磨出来了,每天都累的腰疼腿疼胳膊疼。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偷偷的躲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天不亮又硬撑着爬起来跟着乡人们去出工了。每天的吃食也是让她难以下咽,所以每顿她都吃的很少。
大概是下乡的第二十八天,每天的劳作和对家的思念,终于她病了。晚上放工回家,她就恹恹无力,胡乱的洗漱后,她就直接躺下了。
她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队长和村民王婶送到了大队的医疗室,送去的时候人已经昏昏迷迷,一测体温,四十一度二。
“幸亏来得及时,应该是急性肺炎。”经过赤脚医生的一番查看和诊断,她被留在医疗室打吊瓶了。也许是连日来的营养不良,经过几天的治疗,她还是不见起色,人虽是醒了,体温总是不清热,早上量的三十七度三,下午又是三十八度五了,人总是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踏实,总是一惊一惊的,近一周时间人净瘦了一大圈。王婶看得直心疼,心说这孩子得的是心病,是想家了。可惜家太远了。
后来还是冷四说了句“去柳家庄把那小上海叫来看看她或许有用。”
王冷四是王婶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因为生在腊月初四,本来叫腊四的,可自打懂事就死命的跟他爸妈犟着改成了冷四,叫习惯了也没啥。
就他的提议,队长着人到柳家庄把“小上海”给领了来。
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孩,男孩手足无措,他俯在她的床头,轻轻的说“侬好,侬好,侬好点了没?”许是乡音的缘故,女孩从迷糊中慢慢醒来,她努力的睁开了迷茫的眼睛,寻声定定的看着男孩,只一小会儿,嘴角露出一丝丝的笑意,她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她的体温也慢慢的降了下来;这一觉睡得很久很久,她的呼吸是那么的平静,脸色也变得好了起来。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才慢慢的醒来。
“你醒啦?丫头,你可真能睡。谢天谢地,总算是好了。”
王婶热情又关切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我睡了很久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在王婶的挽扶下坐了起来。
“呀!上工迟到了。”“你就歇着吧,这都病了好多天了,将将醒来就要上工,你是不要命啦?”
她在疑惑中慢慢想了起来。是呀,自己好像是放工回家,直接就躺下了。“今天几号了?王婶?”“25号,怎么,想家啦?”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不哭不哭,以后把王婶就当作妈妈吧。”
就这样,王婶成了她在乡下的亲人,她管王婶叫干妈,管王叔叫干爸。王叔王婶叫她五丫头。
又是日复一日的劳作,她慢慢的学会了好多农活,虽然很吃力也赶超不上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但也有模有样了,年轻肯干且脑子活络就是不一样。
虽然她一直不问,但每天到了晚上,她总会想起梦中的那个声音“侬好点了没?”就在她醒来的第二天去上工时,就听人们说小上海来看过她了。她才确信那不是梦,他真的来过,只是她一直没醒。
“四哥,求你件事好不好?”
腼腆的冷四总是有意无意的躲着她的眼神。“什……什么事?”
“放工后带我去柳家庄好不好?”
“你……好吧……”
冷四没再说什么,他什么都没问。
那天放工后,他(她)俩一前一后朝柳家庄走去。
当他俩湿透了衣裳站在“小上海”的面前的时候,冷四的心是纠结的。
“侬好啦?”
她笑着使劲的点了点头,“谢谢你去看我。”
他们开心的聊着,完全忘记了冷四的存在。他俩熟悉的语言于冷四来说就像是外国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默默的走开,远远的等着。
“走吧四哥。”
冷四抬起低垂在俩腿间的脑袋,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都说完了?”
“四哥辛苦了,谢谢你陪辛玫来。”
“哦?哦,没事没事……”冷四憨憨的摸了摸脑袋。
“那我们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道别后,冷四还是一声不吭的走着,辛玫却停不下来:“李刚真的太能干了,他什么活都不怕,庄上有的人都赶不上他呢!”冷四没吱声,她接着又说到:“我跟他约好了,下个礼拜天他会去看我。”
辛玫 一路走一路说还一路笑,冷四也就偶尔“哦”、“嗯”应了一俩声,自那以后,李刚每个礼拜总要来林家庄看望辛玫,寒来暑往他们都把彼此当成了最亲的人,一起哭一起笑,原以为这辈子无任如何是不可能会分开的。
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他们已经给未来规划好了一切的时候,他们已经对回城彻底不抱希望了。他们甚至都已经决定要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对方了。回城的声音传到了中国大地的每个村庄。
李刚家里虽说还有两个妹妹,可男孩就他一个。那天,他俩正在林家庄村西头的大树下并排坐着,谈论着返城的话题。忽然冷四跑了过来:“李刚,你们柳家庄来人带信叫你立即回去呢,说是有好消息。”谁知这一分手,成了他们今生的遗憾。
李刚一回到柳家庄就看到了来接他的爸爸,尽管他一百个不愿意,可是爸爸带来的妈妈住院的消息还是打破了他的坚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跟辛玫告个别,就跟他爸爸回了上海。
痴情如辛玫,她还是每个礼拜天都等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可是,她再也没能等到李刚的到来。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她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封信,那是李刚寄来的。字里行间除了对她诉说着无尽的思念,还有着不下10句的对不起。这是他俩之间唯一的一封情书。她知道他不会再属于自己了,对于他妈妈的临终遗言,他选择了顺从,他娶了帮他回城的某处长的女儿,一个他从没交往过的大他四岁的女孩。
就在辛玫还在重复着每天的田间劳作和对他不能忘怀的时候,冷四一直在默默的付出。他从不要求她什么。有好吃的他都会省给她,干活的时候能搭把手总会多干点,只想着不叫她太辛苦。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辛玫虽苦倒也养的比原先胖了不少。这也多亏了干妈一家对她的照顾,全家疼她都是发自肺腑的。
周围的知青有关系的或是有名额考回城里的都陆陆续续返了城,辛玫像是被遗忘在了林家庄。后来在队长夫妇的撮合下,她尘封了自己无望的初恋,嫁给了一直不善言辞的冷四。
婚后的日子不喜不悲,她没了往日的笑脸。她恪守着人妻的本份,冷四一直对她很好,从不要求她什么,平淡无奇的日子随着儿子的到来总算有了点生机。尽管她从不说也不打听李刚的消息,可冷四知道,辛玫的心里一直有他。
人生犹如春种秋收,他俩的孩子慢慢长大,辛玫相夫教子,倒是把王忆教育的很好,把冷四也照顾得不错。然而她的脸上还是难得有笑,放不下的思念一直都压在她的心底,虽然她也知道这对冷四是不公平的。
随着儿子的长大,公婆也前后离了世,记得婆婆临走时,拉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玫呀,慢慢过,慢慢过……”
在这世上,公婆就像她的爸妈一直都善待她。给予她的爱甚至超过她的父母。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王忆也已经娶亲生子了。一晃小孙女已经上学了。儿子媳妇在省城工作,孩子自然在那里上学。
辛玫在孩子送去省城上幼儿园的时候,着实失落了好一阵子。她又恢复之前的平平淡淡的日子,常常是一整天也没一句话,冷四也变得越来越木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去田里忙活,也从来不会主动的说点啥。
就这样平凡的生活也好景不长,冷四病了,那天傍晚时分,他从田头回来,辛玫的饭菜已经端上桌,他一声不吭的直接坐下来就呼啦呼啦的吃了两碗稀饭,丢了碗就洗洗去睡了。谁知后半夜起夜就没能再上床,他跌倒在了房门口。
辛玫的觉总是睡得很浅,听到冷四去起夜,听到门口有回房的声音,可这声音在房门外就停止了,她起身往外一看,坏了,冷四已经瘫坐在门框边上,任她怎么叫也不应。她急忙拨通了队长家的电话,等到队长带着人来的时候,辛玫已经是泪如雨下。 等到把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只看了一眼就直接说没救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赶紧拉回去吧。冷四终究没能再活过来,他就那样匆匆的走了,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走了,临走也没能留下一句话。
偌大的林家庄再也没有辛玫的亲人了。
儿子媳妇倒也孝顺,接她去城里一起过活,她也去生活了一年多,可是越来越觉得在那帮不上忙,她又回来了。她说了诸多的不习惯,她说家不能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等待,等待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他。她能预感他还会回来,她怕哪天他回来了会找不到自己。
其实前两年他曾托人打听过她的情况,恰逢她去了城里。所以也就没来找她。
就在辛玫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的时候,他来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尽管过去了几十年,李刚那被压抑了多年的悲痛还是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她选择了原谅。虽然她曾无数次想象再见面的场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挚爱让她变得异常冷静,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听他讲着他的故事。
原来李刚返城的条件就是要娶那位处长的女儿。为了儿子不再留在乡下受苦,他的爸爸妈妈答应了这个条件。尽管李刚苦苦哀求,无奈病榻上的妈妈临终遗言只有这一个愿望:“以后你会知道爸妈是为了你好的,你可别让妈妈走的不安心呐!”面对流泪的妈妈,面对悲戚氛围笼罩的家,他妥协了。就在妈妈去世的一个月之后,他娶了那个女孩。他知道自己无法被原谅。
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的缘故,她一直很强势,而李刚因为所娶非人故而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要不是有了女儿,他都想直接住单位宿舍也不要回家。
就在5年前的一次体检中,她查出了肝癌晚期。因为发现的太迟了,尽管住了最好的医院,看了最好的医生,半年后,她还是去了。那时候女儿已经随着女婿在香港定居。匆匆回沪奔丧后又匆匆的走了。
说到这些,李刚眼里又一次泛起了泪花:“想想我也挺对不起她的,她除了骄横点,对我倒是挺好的。”是啊,要不是她一直容忍着,俩个人早就该一拍即散了。
“那你现在怎么会……”
“因为一直欠你个解释,因为我一直心里有你,因为我忘不了自己对你的承诺,因为我要走了……”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他哽咽着,接着像个憋了很久的孩子似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摩挲着他低垂的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葱的岁月。等他哭够了,她的心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你说你要……”
不等她说完,他像个任性的孩子道“我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啊……呜呜呜……”他又哭了起来。
一次偶然受了风寒,他心想去医院开点药回来吃吃,谁知一系列的检查下来,除了感冒,还查出了脑梗,女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些情况,因为帮他看病的医生是她的大学同学。在他住院的第三天女儿就飞回了上海。说是已经帮他联系好了香港那边的医生。
其实他早就怀疑自己得了脑梗,他的手有时会发麻,头有时也会发晕。他以为年纪大了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就没当一回事。
几天的住院治疗感冒好了,他回家以后跟女儿好说歹说,说再给他两个月时间,他要跟亲戚朋友以及老邻居们一一告别呢,不答应他就不去。当即女儿就先回了香港,说好了两个月以后来接他。
女儿前脚走,他后脚就买票来了林家庄。
“要不是去香港,我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你。你怪我吗?是我违背了我们的诺言,是我对不起你……”
辛玫笑了,她的脸上又露出了少女般羞涩的笑。
“别说什么对不起,我们只是被那个时代给耽误了。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怪过你。真的!”
“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是我先违背了我们的誓言,当年我都没有跟你道个别。”
“这是命运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其实我早就想开了。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后来,她陪他去了柳家庄,去看望了当年照顾他的村民们。再回到林家庄,她带他去了王叔王婶的坟上,也去了冷四的墓前。他骂自己混账,他谢谢他们照顾了她,给了她一个家。
整整一个礼拜,他白天都跟她在一起,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晚上她会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她让他好好休息。是啊,年纪大了,是该都照顾好自己了。
后来近50天的时间,她陪着他回了上海,他们逛城隍庙,他们去外滩游黄浦江,他们去了世博园,他们的足迹印在了上海的每个繁华的地方。这是他们当年就憧憬的未来,他们圆了当年的梦。
“他还是走了。”她的脸上又出现了满足而又安详的笑意。
“我知足了,我真的知足了。这辈子我没有白活。他也是。”
小河边的风还是那么的柔和,凉亭里也还是那么的安静。
看着她恬静而又满足的样子,我也不由的笑了。我感叹她的不幸际遇;然而我又释怀,她是幸运的,她遇到了那么多爱她的人。爱不一定就要拥有或是占有对方,爱是无尽的思念和祝福。哪怕是相隔千里。
人生总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如意,但是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懂得适时放下,何尝不是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