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伊塔洛·卡尔维诺《圣约翰之路》

圣约翰之路

◆对于我父亲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从这里往上走的那一部分;而往下走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单纯的附属品,有时也需要到那里去处理一些事务,但总的来说当然是一个外在的,无关紧要的世界,在那里需要像逃跑一样大步地通过,眼睛都不转一下。

◆我们很难在一起说话。我们两个都是啰嗦的人,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就都成了哑巴,我们肩并着肩,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走在圣约翰的大街上。

这两条马路,一条是向上,通往乡村和树林的道路(圣约翰之路);一条是向下,蜿蜒在街道、屋顶和露台之间,穿过港口、电影院和海边的道路。这条路被分成了两个面孔,两种语言,父亲和儿子。父亲的语言是技术性的,是用来确定归属和确认事物的,儿子的语言不关心具体的事物,这是一种女性的语言,用来表达激情,幻想,预感,用来描述陌生,模糊,还没发生的事物。(根据原文和后记整理)

◆父亲走的路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深处,在一个人类的超凡世界(或者说人间地狱)里开掘出来的道路;而我的目光则睃巡逻在夜晚昏暗的门厅里(有时,一个女性的影子会在那里消失),虚掩的大门,时常有一个所有的语言和形象都幻化为真实,人们身临其境的世界,那里所有的故事都变成我本人的经历,而不再是回声的回声的回声。

◆对我来说,物体都是无声的。而语言则在我的头脑里不停地流动,从不会在特定物体上停留,我的语言只会为热情,幻想,猜想而停留。

◆我属于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部分,也就是大都市和他敌对的那部分,所以他的痛苦还包括不能跟他的孩子们一起构筑理想中的圣约翰文明,所以也没有未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另外一条可供参考的道路,来拯救这些地方的灵魂和独创精神。这才是他想跟大自然确立的关系,是斗争,也是统治:他无所不在,对它进行全面的改造,人为地强化它,但同时又在内心深处感觉它是鲜活的、完整的。

◆那时我并不知道,其实我也在寻找一种关系,或许我比父亲更幸运,正是文学帮我找到了这种关系,把意义归还给一切的事物,然后突然间每一样东西都变得清晰真实,触手可及,可以拥有,完美无瑕,每一样都是我们已经失去的那个世界的东西。


一个观众的自传

◆对我来说,只有我在银幕上看到的那些才拥有一个世界的特质:饱满,必要,连贯,而银幕只是一些堆积的堆积,这些之中就好像随意地摆放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生活中的物质都没有固定的形状。

◆要为自己打造一个不同的空间,还有很多其他更充实,更个性的方法:电影只是最简单,最方便的一种,但也是瞬间就可以把我带到远方的一种。

◆不过这些变形的声音也存在它本身传递信息的力量,就像海妖的歌声,而我每次从那扇小窗户下面经过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另一个世界的召唤,那才是我的世界。

◆因此我现在也不记恨生活中那些虚假的场景;现在我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把生活视为真实的,而只是人工制造的多种场景之一,哪怕有些是我无法解释的场景。

◆战争结束后,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我变了,电影也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可以是它本身变了,取代是它跟我的关系也变得不一样了。我作为观众的经历又重新开始了,不再是一位简单的观众。

◆法西斯只是一部我没看到开头,又无法想象结局的电影。

◆那么,对于我来说,在这个背景下,电影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是距离。它回应了我对于距离的需求,对于将现实的边界放大的需要,想要看见在自己的周围展开像几何形体一样抽象又具体的,没有边际的尺寸,那里绝对要装满各种面对,状态和环境,与个人对世界的直接经验一起构筑一张相互关联的(抽象的)网络。

◆在费里尼身上,无论他的笑料有多荒诞,总带着现实的味道。20年代的法西斯有很多不同的心理风气,就像他们一年一年地换制服一样:而费里尼总是穿着合适的制服,表现那些年里最合适的心理风气。

◆曾经滋养了我们青春的有距离感的电影,在绝对贴近的电影中完全颠覆了。我们生活在一个扭曲的年代,一切都停留在那儿,恼人地存在着;最初的Xing爱影像以及对死亡的预示在我们的每一个梦境里都会出现;世界末日已经开始跟我们在一起了,而且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们幻想着自己只是电影的观众,而这电影就是我们生活的历史。


一场战争的回忆

◆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那段记忆,她像鳗鱼一般狡猾,隐藏在我思绪的泥潭之中。那时候我确信,无论何时,只要我搅动河水的底部,便能看到这条鳗鱼暴露她的尾巴。

◆我本来还要增加很多东西才能说清楚在那个地方,那几个月里战争到底是怎么样,但是我不想唤醒那些回忆,而宁愿让接下来的话题沉积在我结痂的伤口,把这些记忆都覆盖起来,按照顺序、根据历史的逻辑去解释一切。

◆现在我最害怕的是一段回忆一旦成形,便立刻回笼罩上错误的、人云亦云的光,一种通常战争和青春赋予的感情色彩,那么我的回忆就会变成以当时的风格来描述的故事,就再也无法告诉我们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我们只能自认为看到了那些事,讲述了那些事。

◆我们时刻准备着切断道路,打击那些逃散的敌人。但是一个人也没来。我们等待着。不管战事如何,肯定会有某个人来告诉我们。反正我们就是孤单地留在这里,完全与外界隔绝。

◆那一夜,他(卡度)牺牲在敌人的城市里,看守着城市的活人们也不知道谁还活着,谁已经死去。那一夜,我在山中寻找我的战友,想让他们告诉我,我们究竟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这种距离分隔开了那个战争之夜与我今天写作的这个夜晚。这一切的意义就这样出现,消失。


可爱的垃圾桶

◆通过这样一个日常生活行为,我确定了一件事情的重要性,那就是必须要分割“我”与曾经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成长的褪皮、化蝶的蛹,或是榨干的生活柠檬,这样就只留下生命的本质,这样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还可以在我的存在以及我所拥有的东西中感到自己是完整的(没有残渣)。只有扔掉一些东西,我才能够确信还有一些我的东西没有被抛弃,或许这一部分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被抛弃。

◆垃圾桶里面的垃圾代表着那些我们存在和拥有的一部分,那些每天都应该沉入黑暗的那一部分,这样我们存在和拥有的另一部分就可以留下来享受阳光,真正地存在,真正地被拥有。直到有一天我们存在和拥有的最后一根支柱——我们的身体,也变成死亡的残余,被装上马车,运往火葬场。

◆我与“垃圾桶”之间的关系就是,因为它,我可以用丢弃这个动作来完成或者确认自己的占有。

◆现在的工业比农业生产出更多的财富,但却是通过利润和投资来实现的:这是一个为了让它们发生形变而必须通过的黑暗世界,这是一个金钱、资本的黑洞,是我和垃圾清运工都无法进入的“狄斯城”(但丁《神曲•地狱篇》中冥府的首都),那里由“最高董事会”来统帅,他们不再是冥间的主宰,而是超级天王,他们远离黏稠的、正在发酵的慢火煎熬的地面,在一定的高度上操纵着抽象的数字,而我和垃圾工则把我们的空瓶子作为祭品,用废纸来播种,用合成材料来参与艰难的降解,把这一切都交付给慢火煎熬的大地。

◆如果说我在厨房里总是失败,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配获得成功(这就是我自我批判的意义所在,并感觉到它一直是压在我身上的重担),就好像一个不称职的炼金术不配获得金子,或者不称职的骑士不配赢得马术比赛一样。

◆在众多可能消耗殆尽的材料中,它能否得救与我直接相关的就是纸,大森林柔弱的女儿,读书写字之人的生命空间。

◆写出来的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是我的一部分,而且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成为别人阅读和精神新陈代谢的养料,有多大一部分会变成卡路里,有多少会进入循环,又是如何进入的,写作产品发生的这些改变都是通过别人的思维来实现的。

◆写作跟丢弃差不多,都是放弃所有权,是让一堆揉成一团的纸和一沓写得满满的纸都离我远远的,不管这个还是那个,都不再是我的,存起来,或扔出去。


昏暗中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身处自己的世界,并看着别人也都身处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会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但总是处在别人的目光注视之下。

◆在每一个地方影子都有它自己的公寓和它自己的线路,在这儿统治所有的溪谷是它的权利,在那儿它却只能收获自己藏在喷水壶或者小推车后面的破衣烂衫,这每一个地方从根本上都可以定义为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和那些展露在傍晚霞光之下的地方之间的过渡阶梯,这就叫作“昏暗”。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所在的点一直在向着露天的地方前进,而不是向深谷的谷底退却,因此说我自己面朝明亮,也就是我自己退向昏暗。

◆现在我知道唯一存在的世界就是昏暗,而明亮只是它的背面而已,明亮昏昏然地用尽全力让自己翻倍地扩展,却只是让自己背面的背面成倍扩张而已。

◆“D'int'ubagu”(在昏暗中),我在昏暗的尽头写作,重建明亮的地图,可是明亮只是通过记忆的演算无法证明的公理,是我的几何位置,这个我是我自己需要与自我分离的我,这个我唯一的用处在于这个世界不断地接受着世界存在的消息,我只是这个世界用来感知自己是否存在而配置的机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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