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道我孤独，我亦不辩。独处之趣，如偷尝禁脔，入口甘美而不可为外人道。其实何尝有甚高妙处，只是自得其乐罢了。
文字偏在此时踅进来了，它说：“你自得其乐，又何必写我？既写了我，便是要同我说话，如何又说自得其乐？”我竟一时语塞，只得请它坐下。
静坐室中，四壁萧然，唯有一案、一椅、一灯，伴我于无涯的时光里。窗外偶有市声，亦不过如同隔世的潮音，一波一波地涌来又退去，终归杳无痕迹。我竟觉出这寂静中藏有万钧之力，非但不惧，反而有些亲近的意味了。
文字忽嗤笑：“亲近？不过是无人问津罢了。倘有二三知己叩门，你还亲近这死寂么？”我默然。它又道：“你道市声是隔世潮音，分明是你自己隔了世，反倒怨起市声来了。”这话锋利，剖开了我层叠的借口。
心之所至，往往不必涉足千里。我常以为，思想可以行至最远的地方，而身体倒不必随行。譬如读一册旧书，便如同与古人晤对；看一片流云，便仿佛游历了名山大川。这般神游，省却舟车之劳，亦无风尘之苦，岂非大妙？
“妙极！”文字拊掌，“你这空想家！既省了舟车劳顿，自然也失了途中奇遇；既免了风尘之苦，当然也错过了陌上花开。你道是与古人晤对，实则不过啃些死语；自以为游历山河，到底只是对窗臆想。”它愈说愈激昂，竟立起身来，在斗室中来回踱步。
世人以群居为乐，三五成群，喧嚣笑语，以为快活。我亦曾厕身其间，强作欢颜，而心早飞出九霄云外。每至席散人去，方如释重负，自觉呼吸都畅快了许多。这大约便是所谓“性僻耽孤”了，亦或是天生的贱骨头，不配享那人间的热闹。
文字忽的静了下来，挨近我耳边，轻声道：“你非不配，实是不敢。怕热闹散了更冷清，怕欢宴歇了更寂寥，索性不去凑那热闹，可是？”这话如针，直刺心底最虚怯处。我竟觉出自已额上渗出微汗。
静中观物，别有会心。看那案头青瓷杯中茶烟袅袅，升腾变幻，倏忽间已幻作千百形状，终于消散于无形。想人生在世，亦不过如此，起于微末，盛极一时，终归寂灭。而此刻的静谧，竟显得格外珍贵了。
“珍贵？”文字冷笑，“不过是消磨罢了。你坐在这里观烟观云，观心观我，可观出什么名堂？烟散了，云散了，心散了，连我也快要散了，你究竟得了甚么？”我欲辩无言，它却渐渐淡去，如烟如云。
独处久了，竟与器物生出感情来。那案角一盏灯，虽不能言，却夜夜与我相对，照我读书，伴我冥想，俨然成了老友。灯花爆时，恍若它在向我低语，说些只有我懂的话。如此看来，所谓孤独，不过是庸人自扰之词。心中有伴，何孤之有？
文字的声音自虚空传来，已弱如游丝：“你连灯都要当作老友，可见寂寞到了何等地步。灯若能言，第一句便要问你：夜深不寐，所待者何？”这话问得我心头一颤，竟不敢深想。
文字叹道：“你只见我等光鲜时，哪知我等也有苦处。世人多把我等排列组合，有的用作刀剑伤人，有的充作糖饴媚世。更有人将我等囚在官样文章里，憋得气也喘不过来。”
（脂批：字字血泪。借文字之口骂尽天下酸儒、谄臣、妄人。）
一语未了，忽见几个墨字从书页跳下，化作小小人形。一个是“愁”字，蹙着眉尖；一个是“痴”字，瞪着眼目；还有个“悟”字，额间自带光明。三个小字人围作一圈，竟在案上吟起诗来：
“生来本是墨痕深，偏惹人间百样心。 解得相思寄明月，也能刀笔作凶衿。”
夜雨敲窗时，我最喜熄了灯，独坐黑暗之中。雨声时而疏落，时而密集，犹如天地在絮絮叨叨地说些秘密。我屏息静听，虽不能全懂，却也领会得二三。此种意境，非独处不能得。
文字最后叹息道：“你听雨是秘密，我看雨不过是水。你道独处得真味，我怕你是习惯了自欺。”言毕，它彻底消散在空气里，连痕迹也不曾留下。
四下阒然，文字不再发声。或许它从来就未曾真正开口，不过是我在寂静中生出的一场自问自答。然而经此一番对谈，那寂静似乎更深了，深得足以淹没所有自欺与虚矫。
常自思忖：这文字原是死的，读得人多了，便活了；人心本是活的，被世俗磨久了，反倒死了三分。每与文字独处，竟似赴千年前的旧约——与太白同醉，与东坡共月，与庄周梦蝶。这般寂寞，实则热闹得紧；那般热闹，倒常常寂寞得慌。
后人有词咏此道：
墨海沉浮何寂寥，字魂书魄伴清宵。 世间万般喧哗事，不及芸编页底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