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个场景,空无一人的车站,凉风嗖嗖的站台,无精打采的检票员,充满科技感的建筑像黑夜里沉睡的鸟。她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通道,走向未来,走向新世界。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但她并没有感到孤独,反而脚步变得轻盈,嘴角扬起了微笑。她知道那些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为自己的勇敢感到自豪,将自己这一重要决定视为梦的终结,理想生活的开端。如果她要概括她所做的一切,她就会用这个组合词:爱的重生。
当她在那个孤立无援的晚上做出这一决定之后,就像一个接到神圣使命的信徒,拿着纯洁的信物,朝他的方向奔去。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上天会因为她的执着而对她有所眷顾,因为在那个漫长的等待中醒来的早上开始,她在这个城市陆续地投下了一百多份简历,几乎从网上能搜索到的每一家室内装修公司,她都把制作精美的简历发送过去,但直到一个星期后她才接到一家公司的回复,也许因为她是个学才肤浅的大学生,有些公司直接拒绝了她,更多的简历毫无音讯,石沉大海。但也有好几家公司打电话让她去实习,有些还列出实习工资单。经过几天的沟通,她最终选定了一家公司,恰好离他那所大学的位置不远。于是,一个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的下午,她兴高采烈的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如何为了他们的爱情炮制了这一杰作,可是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她十分恼火,对她要去他所读大学的城市实习既不说欢迎也不支持。或者只是对她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吃惊。
她很生气,却不敢问他什么意思?他是否爱她,她在他生命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结果也许只会再次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无法明白,为什么他犹豫不决。于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在沉默还未形成黑色的幕布之前,就挂断了电话。她决定和他一刀两断,划清所有界限,从此互相遗忘。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本来还以为自己会像所有失恋的女孩一样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只是感觉眼泪已被一腔怒火烧干了。接着,她删掉他的电话号码等一切联络方式,然后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生活,吃饭,上课,睡觉,参加活动,或者在校园里游游荡荡,没有人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现象,如同始终没有人发现她爱过一样。
过了几天,学校的课程也结束了,班里很多同学已经开始了实习生涯。丽打算去另一个地方实习,一个离他更远的天涯海角,那是一个临海城市,正符合她一直想看海的愿望。多少次,在爱情的世界里,她以为自己的心胸像海一样辽阔,而如今,却满目苍痍,变成了干枯田地里的土块、空洞的树头、树头下垂死的牡蛎。当一切都如此安静,在那些喧嚣的白昼坠入山谷之后,好几天晚上,她梦到自己在一片乱葬岗里行走,到处是墓碑、被腐蚀的棺木、雪白的骨头、死人的衣服、闪闪发光的陪葬品。她身体很轻,脚可以离开地面,于空中游游荡荡,眼睛在黑暗中变得锐利无比,在恐惧和绝望的缝隙中,流着眼泪,寻找她丢失的项链。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即使在梦中她有预见的能力,预见项链就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也没有勇气去掀开它。然后,她从大汗淋漓的黑夜中醒来后,再也不敢关灯睡觉。而电话和短信好像二十四小时永无止尽的涌进来,因为屏幕总是不断的闪耀,但她并不想理会。有时候,她会无意中关注一下那些数字,未接电话52个,未读短信30条。当然,她不会看,然后选择全部删除。
去海边城市实习前还有几天的空闲时间,她打算回一趟家。妈妈对她的突然回来感到十分高兴。杀了一只老母鸡炖汤,还做了她小时候爱吃的南瓜饼。傍晚,妈妈去了家附近的化工厂工作,她负责一项检测药剂工作,丽只了解到这项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需要全程戴着口罩,以防止吸取过量的化学物品而中毒。她每次都欠妈妈换另外一份工作,而妈妈却总是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者只是担心没了工作,他们兄妹俩的学费会没有着落。她遗传了妈妈的轮廓,天生骨感的身材,无论怎么吃都不会让身体胖起来。
爸爸每天晚上都在客厅看抗日战争电视剧,他总是嘲笑这些电视剧把敌人塑造得又笨又假,与真实的战场相差甚远,因为他当过兵,打过仗,知道战争的狡猾和残酷如同野兽之间的无情杀戮,虽然他参加的是与越南的战争,而不是抗日战争。其实,他本可以不看这些电视剧的,但乡下的晚上实在太无聊了,熟悉的故事会让被时代遗忘的他得到一些慰籍。白天他做零工,帮别人修补东西,一天大多只干几小时,或者什么也不干。他领着每月很少的退伍兵补贴,大多数时间总是坐在一张摇晃的藤椅上,等待战友的召唤,那样,他就可以痛快地聊起那些已经逝去却在记忆中永不磨灭的往事。
他们是在她父亲参加越南战争时候认识的,这个故事妈妈虽然已经跟她讲了无数次,但每一次都能让她陶醉其中。按照妈妈的话说,他们是在战争的夹缝里相爱的。在那些月光皎洁的晚上,父亲总是半夜偷偷离开部队,走上十公里左右去到妈妈家屋檐下,敲开她房间的窗,和她一聊就聊上几个小时。妈妈说他年轻时是十分幽默风趣的,能说会道,把女孩子逗的心花怒放,并不像现在那样呆板无趣,连话都不多说两句。然后接近天亮时,他便依依不舍地坐上赶集出城的牛车回到部队,这件事结果差点导致了父亲被处分,有人以为他做了逃兵,要举报他,但他担心的是自己会被怀疑为告密者,后来并没有人来调查此事。
被连长谈过话之后,他不能再去找她了,但他一有空就写信给她,那时候,相恋的人都喜欢写信,妈妈每次收到爸爸的信都会开心上好几天,整个人都融化在清澈纯净的爱河里。妈妈年轻时候喜欢唱歌跳舞,还加入了文艺队,一次,她们受邀到他的部队演出。因为事先没有通知,直到演出结束,她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但就在离开那一刻,很多战士来送别她们,她才在人群中看到他,他们一动不动的对视了一分钟,从此,爸爸发誓要娶她回家。
战争结束后,外公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家里人都欠她放弃这段爱情。而妈妈在那时候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春天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里,他们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私奔了,当时她勇敢又害怕,离开的时候脚都在发抖。期间五六年,她又十分愧疚,一直写信回去,但毫无回复。直到在丽出生之后,外公才原谅了他们,母亲送了一些首饰作为迟到的嫁妆,其中有一条银项链,外公亲自戴在丽的脖子上,看到可爱的外孙女,一向严肃的外公突然笑了起来。妈妈说,在那一刻,她知道他原谅了他们。随后不久,外公就与世长辞了。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每次想起那条项链,丽总是在虚幻中想象这个古怪的老人,一个严肃的校长,脾气暴躁,还是个隐形地主,娶了两个老婆,生下了很多孩子。每次回去探亲,他们不得不忙活好一阵子才把所有亲戚走完。不过,自从外婆去世以后,他们也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
她现在把项链弄丢了,妈妈会不会责备她呢。第二天中午,她们在阳光喷洒的阳台下促膝长谈,敏感的妈妈看出了她的心思,她问她是不是恋爱了。我们分手了。丽坦白道。
哦,那太可惜了。妈妈说。
她第三天回了学校。期间,她回宿舍去的时候,被宿管老师拦住了,说有一份礼物放在她这里好几天了,虽然温柔的宿管阿姨说她已经洒了好几次水,并尽力照顾了它们,但这一大束白百合还是腐烂了,并发出难闻的味道。丽从腐烂的花中找到一张硬卡片,小心翼翼地拆开它,读了起来。
匆忙的读完后,她掩藏的很好,没有等宿管老师发现,就偷偷离开了。
这一切都表明,他们结束了,一切都烟灰湮灭,于空气中撕成无尽的碎片,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