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客厅里,正在举行了一场临时会议。所有人一言不发,脸色难看。
步摇,海柳,鹤天,墨斗四人围桌而坐,上座则是木屋的三位主人——维维安,息与布拉克。
窗外乌云滚滚。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云端实力强大,我们无法招架。身为守护这座城市的付丧神,我们真的……非常抱歉。”步摇如实报告了与云端的遭遇。回忆起刚刚被冒迭碾压的惨状,她又不禁悲愤交加,只能不甘地捏紧拳头,徒然自责。
维维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面前的茶杯发愣。
许久,他神情低落着嗫嚅:“不是你们的错。都怪我。要是我能及时赶到,提醒你们云端的致命性,你们也不会受伤了。”
说罢,他还哽咽着,伸手去抹眼泪。
这下付丧神们可谓阵脚大乱。步摇连忙反驳:“您在说什么傻话!请您不要自责了,我们哪怕献出生命,也一定要把恶鬼赶出城市!”
“维维安真是善解人意,明明是我们被云端打败,他却没有怪我们……”墨斗也情绪低落。
闻言,维维安还是捂着眼睛,嘴角却阴冷一笑。
这时,似乎是想缓解气氛,耳畔突然传来不合时宜的打嗝声。众人四下巡视,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墨斗身上。
“抱歉抱歉,那是我电话铃……是槐序打来的!”
墨斗连忙侧身接应:“喂!我在开会呢!什么?你问我云端的情况如何?呃这个……等等,你说早猜到我们会把云端打得落花流水,要给我们准备庆功宴?”
说罢,她捂住话筒,向大家投来求救的目光。
明明是付丧神们被打得摸不着北,这哪是庆功,要是当时冒迭下了死手,现在直接就全村吃饭了!
“平……平手!”海柳小声支招。
“对、对!我们的确和云端打了个平手!但现在我们在开会,庆功宴等云端被赶走后再说吧!我先挂了!”
墨斗光速挂断电话。
大家松了口气。
槐序是糊弄过去了,可真相还是戳着每个人的心。
“感谢维维安拖住云端,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撤离时间,”步摇察觉到气氛低落,连忙转移话题,“这么多年,您一直在为整个城市提供以灵,养育着所有的付丧神,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维维安则脸色悲伤,拿着抽纸一个劲擤鼻涕,息就在旁边拍他的背。
“话说百器冢去哪了?”海柳也用食指敲桌子调节气氛,“泉上清可得到了第一手资料呢。最先被云端揍的就是他和百索。”
“他们去老城区发动当地居民了。”维维安回答。
“可付丧神不已经行动了么?”大家奇怪。
“这次是动员老城区的人类。”
闻言,众人大惊。
“这件事情由我们付丧神来就行!为何还要牵扯人类!”步摇始料未及,她清楚人类不是云端的对手。
“这是所有人的斗争。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维维安叹气。
“可是,把他们牵扯进去只会徒增伤亡……”步摇还是放心不下。
“老城区人类对家园的认同度更高,而且云端恶鬼的传说也深入人心。发动他们协助付丧神,也减轻你们的负担。如果你们怕身份暴露,大不了事后我来消除他们记忆。”
“不愧是金主大人!关键时刻真可靠!”海柳鼓掌起哄。
“特殊时期,恐怕也只能采取特殊手段。”鹤天也点头赞同。
唯有步摇心事重重:
“那个轮椅上的云端试图与我们和平谈判。你们说,会不会因为车河紫的失踪,那些云端才……”
“不管车河紫在不在,那些恶鬼都不会善罢甘休。在她失踪之前,黑云就已经出现了,不是么。”维维安冷冷打断,“何况取竹也在云端的手上。是他们绑架人类在先,凭什么要我们妥协。我们和云端根本没有和平可言。”
一席话下去,步摇无言以对。
“找车河紫的事情先交给人类,你们全身心对付云端。今晚云端可能会发动突袭,通知所有付丧神一定要严防死守,一有异常立刻汇报!”
维维安下达作战计划。
大家点头赞成。
“大叔,基金会怎么表态?”讨论完付丧神的问题后,息问布拉克。
“如同当初承诺的那样,不予干涉。但若事态失控,我们会对当地居民进行人道主义援助。”中年人慵懒回答,眼镜片反射光芒。
“若歌也快回来了。希望这次危机也能平安度过。”息叹气。
接着,这位蓝色眼眸的少年看向付丧神们,眯眼微笑:“辛苦你们了,留下来吃个饭吧!我已经做好了!”
“可我们一事无成,还腆着脸留下来蹭饭,这太……”步摇红着脸推辞。
“该道谢的是我们!你们的光辉事迹我都听说了,这算是我们的心意。”
说罢,他穿着拖鞋,噼里啪啦从厨房端出佳肴,腼腆地冲大家笑。
或许是真饿了,海柳咽了咽口水,鹤天斜眼瞪了她。
见付丧神们盯着自己,维维安终于叹了声气:“好吧,这次就留你们蹭个饭。”
墨斗和海柳可谓乐开了花,见推脱不过,鹤天与步摇也只好从命。
席间,息对维维安耳语:“你也不要太勉强他们。我也见过云端了,对方没有直接向我们攻击,说明还可以交涉,没有必要增加火药味。”
闻言,维维安的语气顿时软下来:“这种事情你别管啦,我一定会办好的,请相信我。”
“我不是你的上级,没必要这样用敬语啊。希望你别做傻事。”
息摇头。
而心不在焉的人还有一位——步摇。
她似乎一直在思索什么,细眉紧蹙,手里攥着筷子,在面前的汤碗里戳戳点点,把汤里的油花挨个连起来。
“步摇前辈真有童心啊。”海柳笑眯眯凑过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只是没有胃口……”她烧红了脸。
“你想和云端接触,是吧。”海柳压低声音。
步摇悄悄瞄了眼,见维维安在和息说话,终于略微点头。
可很快她就面露难色:
“可是不行。我马上要去组织付丧神们对抗云端,我的立场已经不允许与他们和平接触了。”
“那我替你去见。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我传达,现在就快说吧。”
看着步摇错愕的表情,海柳得意洋洋,露齿一笑:“不要谢我,要谢,就去感谢泉上清那小子吧。”
她还想再说些细节,步摇却在桌下用力扯她袖子,只见维维安的目光正投向这里。
海柳只好闭嘴。
但她的手还在桌下比划。
那意思分明是:一切看我安排。
次日早上。
披着浓雾,坎祭鱼慢悠悠走出竹林,往不远处的老城区前进。
城区之外是大片的农田,现在作物丰收,金黄的麦浪就泛着哑光脉动。
不出所料,在城区边缘已经堆好了路障,设有临时搭建的岗亭,只有几个主干道还保持运行。路口还架着告示牌,上书“城区施工,请多谅解”。但城区施工,为什么还要在城外设置路障,原因不言而喻。
“动员的还挺快,看来维维安早在这里扎稳脚跟了。”坎祭鱼心里喃喃,“差点忘了,人类的字都是从左往右看,真不习惯。”
再定睛一看,岗亭里虽有人执勤,应该都是闻风而动的付丧神们。但他们无一例外全挂着黑眼圈,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而旁边的主干道人流如织。出于谨慎,她还是避开人群,在静谧的田埂上走着。这里居高临下,还能与岗亭保证百米的安全距离。
她在寻找更安全的路线。
根据她的记忆,这里有农田,而人类灌溉农田需要水渠。既然有水渠,就必定有水源,也就是说——
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眼前是一条小河。
这里地势较高,水顺着沟渠流进前方的下水道,直通老城区。
非常好。
她再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目击者,再蹑手蹑脚踩进河中。
冰凉的水流没过腿肚,舔舐她的脚丫。
接着她蹲下身,双手撑地,瞄准前方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间,女孩便消失在浅浅的水中,无迹可寻。
十分钟后,老城区的偏僻处。地上的雨水盖动了动,接着清水泉涌,液体渗出孔洞,在地面堆积。透明液体聚成人形,折射微弱的阳光,在墙面泼洒七色光晕。接着液体飞速扭转,水花飞溅,坎祭鱼从中现身。
她从容不迫,第一件事情是抓起长发,把水拧干。整理好仪容仪表,她四下观察一阵,接着慢悠悠走出巷子,汇入主干道。
眼前豁然开朗,人头攒动。
看店铺的名字,这条老街似乎是当地有名的旅游胜地,汇聚了大批游客,也是这附近的核心地段。看来老城区天空的异变也没能阻止人们的热情,也就是说人类还不知道云端的降临,不然怎么会冒险来恶鬼出没的区域玩乐呢。
坎祭鱼深吸口气,与人类在街上并肩前行。
她听力很好,周遭人类的谈论事无巨细,都被她悉数接收。反正因为诅咒,她过耳不忘,有价值的情报回去再慢慢筛选便是。
刚开始,她成功在人群里默默无闻。可很快,她渐渐感觉有很多异样的目光。
她停下脚步,任凭别人打量自己,随即找准时机,顺着目光猛的转身看去。好几个路人连忙扭回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难道说我的身份暴露了?不可能。云端与人类的外表完全一致,区区凡人不可能识破我的真身。
坎祭鱼满腹狐疑。
还是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她黑发及腰,身披黑色外衣,里面只有一层抹胸。抹胸之下,白皙紧致的小腹就堂而皇之露在外面。下身她穿着短裤,一双白腿白晃晃晾着,脚上是凉鞋。
这身衣服由特殊的植物做成,适合在水边工作,就算不慎弄湿,轻薄的衣服也会很快风干。烈日当头,她还会直接脱掉衣服下河游泳。
何况她在河边工作到一半,就被火急火燎拉来出征人间。
坎祭鱼冷静下来,偷偷观察周围人类的着装与自己有什么不同。
按照人类的标准,只要不赤身在街上走就没事啊。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的审美标准也发生了变化?
她内心的困惑与周围的目光越来越多。
“有什么好看的!是觉得我身材没有她好,还是穿的没有她少?”
一对情侣与坎祭鱼擦身而过,突然爆发争吵。
“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就是眉毛有点粗。十分的话,我打八分。”她又听见有些男性在私下讨论。
还有不三不四的人向她吹口哨,惹得路人侧目。
事已至此,坎祭鱼总算搞懂了缘由。
她决定不予理睬。
但很快,周围传来刺耳的声音,有男有女。
“你看那个女生穿成这样,多不检点啊。”
“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女人。”
“穿这么少,就不怕被骚扰么。”
坎祭鱼闻言,面露冷笑:
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啊,人类。
尽管如此,正事还不能耽误。她依旧逗留在街上,左顾右盼,将地形熟记于心。
这时,她又感到股不同寻常的目光。
她停下脚步,与视线的主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栗色短发,穿着白色无袖背心和牛仔短裤,像借着雨水新长出来的豆芽苗。女孩就躲在老街边缘的挡雨棚下,怀中抱着一沓传单。
见终于有人看向自己,女孩憔悴的脸上闪过笑容。这种笑容本该很美好,不知为何,却让坎祭鱼联想到被冻死前受害者脸上的表情。接着,女孩打着颤,佝偻着身子,向她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
坎祭鱼盯着她看。着眼点不是女孩抱着的海报,而是她苍白的皮肤上隐约的伤痕。
“能耽误您几分钟吗?”女孩轻声细语发问。
“是我要耽误你几分钟。”坎祭鱼冷冷说罢,径直走来,同时在身上翻找什么。女孩见状神色大变,条件反射般用双手护住脸,连连后退。坎祭鱼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墙上。
女孩发着抖紧闭双眼。可对方没有如预期那样拳脚相加,只是感觉从脸颊处传来温柔的摩挲。
她悄悄睁眼,坎祭鱼正拿着手帕,抹去女孩眼角的泪痕。
“你刚刚哭过,对吗。”
坎祭鱼说。
女孩红着脸低下头去。很快,她鼓起勇气,把海报塞到坎祭鱼怀中:“请您好好了解这个事情,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吧!”
女孩递来的传单是手写的。上面用红色字体涂着一行大字:
无良老师逼死我的同学,请为她讨个公道!
字体清秀,却宛如鲜血。
“我现在上初中,我的朋友因为没有参加班主任的有偿补习,也没有给她送礼,处处被那个老妖婆针对,还公然体罚,最后她实在受不了,就……就跳楼了……”女孩说着说着,话语被哽咽打断。
坎祭鱼打量手中的传单,上面详细记载了罹难者在学校的种种遭遇,字字滴血,不忍猝读。
“我也想为朋友讨个公道,可是学校封锁了消息,那个老师也躲起来了,我在这里呆了好久,你是第一个留下来听我说完的人……”女孩说到这里又一次梨花落雨,哭着把之前的不公与无助尽数发泄。
坎祭鱼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手中攥紧传单。
“我感觉您的气场和别人不一样,如果可以,您能把这件事情宣传出去么?”
沉默稍许,坎祭鱼喃喃:“我只是一个游客。这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女孩脸上的光辉逐渐黯淡:“没……没关系。谢谢您能听我说完,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又露出苦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子春。”
“我知道了。那你保重。希望你的朋友可以安息。”
说罢,她把少女的传单叠成小块,收进衣服内侧的口袋,转身离去。
子春在原地站了会儿,便也收拾东西,钻进身后的大楼。
周遭古朴的屋子都非常低矮,只有她钻进去的大楼足足有七层高。抬头望去,楼顶是风格独特的浮雕,斑驳的大理石龙头凌空探出,煞是气派,龙嘴长出的树苗,应该是这里的地标建筑。
坎祭鱼加快步伐,从繁华的主干道脱身,抽身拐入巷子。
刚刚在老街上绕了一圈,她已经记住了沿途所有的建筑布局。接下来……就是扩大调查范围了。
不出所料,巷子里有井盖。下水道应该连通全城,只需摸清它的布局,就能大致掌握城市的规模。
确认四下无人,坎祭鱼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她白笋似的指尖软化变形,化作清水,渗入井盖。
这些水会作为她的耳目,顺着下水道游历全城,将情报源源不断传回坎祭鱼。
完工后,她的手指恢复原形。女孩站起,准备换个街区转转。
这时,三个人影从巷子深处走来。
“小……小姐姐!”那几个烫着头的小伙子喊道,“是生面孔呀,过来旅游的吗?”
坎祭鱼掉头就走。
“诶诶诶,等等嘛!小姐姐这么漂亮,赏我们个脸,留下来喝杯咖啡吧!”
小混混们高喊,绕到女孩面前堵住她。
“来的倒挺巧。怎么,你们就这样欢迎外地游客的?”见走不掉,坎祭鱼面向对方,双手环抱举在胸前。
“这不是有缘相见嘛,”小混混们竟笑得腼腆,“小姐姐穿的这么开放,人以群分,对我们应该也不会抗拒吧!”
坎祭鱼没有理会他们。权衡利弊后,她决定放弃把他们骗到巷子里捉弄一番的计划,转而与他们和平交流。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选我。”她冷淡一笑。
“之前不也说了嘛,小姐姐既漂亮,又开放,你说谁不爱呢?”
闻言,坎祭鱼笑得更冷了:
“你们选择对我下手,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开放,也不是我看起来漂亮。”她扬起脸颊,深蓝色的眸子闪烁怒火,“你们选我,只是因为我看起来弱小。”
小混混们面面相觑。
“打着‘看起来开放’的名义图谋不轨,掩盖恃强凌弱的本质,没有比这更卑劣的借口了。你们说对吧。”
她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睥睨。
闻言,小混混们居然后退了几步。
见状,坎祭鱼摇头叹气:“这里还有许多人需要帮助。为什么不把你们无处发泄的精力用在正道上。”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一声怒吼,石破天惊。
循声看去,只见有人站在巷口,双手叉腰。逆光之下,唯有剪影,但刚刚那句如雷贯耳,英气逼人。
小混混见状,连忙大喊:“你是什么人!”
闻言,那人影快步走来,逼得小混混踉跄后退,怒骂也劈头盖脸砸来:“怎么回事!居然和人家小姑娘过不去!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熊样!”
坎祭鱼努力憋笑。
小混混没有还击,只是放弃抵抗,乖乖靠墙站好。
再定睛一看,拔刀相助的人正是付丧神海柳。
坎祭鱼当然记得她。
看见坎祭鱼,海柳赶忙过来,护在女孩面前:“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一定吓坏了吧!现在没事了,我来保护你!”
坎祭鱼没有回答。
海柳回头给那些小伙子使了眼色,他们如获大赦,立刻散了。
“那么……”海柳抓着后脑勺陪笑道,“再见到也是缘分。要不,我们去喝一杯压压惊?我请客!”
说罢,她掏出一叠咖啡券。
“你是本地人吧。”坎祭鱼突然问。
“是呢。哎呀哎呀,你该不会想雇个导游吧!这种小事……”
“你认识有影响力的本地人么?”坎祭鱼冷冷打断。
“唔……硬要说的话,我就是,至少在付丧神圈子里。”
“那就去咖啡店谈谈吧。”坎祭鱼淡然一笑,“有件事情,你们应该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