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家里最小的男孩子叫小老罕,老来稀罕之物的意思。
通常小老罕一定会养小辫子,四周板寸只是后脑勺一条细细的挂着,长短随意,但要扎保头绳。
所谓的保头绳,其实也就是红黄两截毛线。但那不是普通的毛线,通常是有亲人去世,办了白喜人家的回礼。比如,邻里有白事,咱去送个礼金以示吊唁,办白事的人家,待将逝人送上山后,就会给送了礼金的人送一份回礼。回礼通常是两条不一样的毛巾,里面包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碗,碗里放着红黄两截长约一尺的保头绳,系着活疙瘩。
所以,保头绳的意思,是逝去的人保佑活着的人,尤其是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一天放学路上,我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小老罕。他个子不高,脑后的辫子已经很粗很长了。且一望便知,比我小。可是这个小人儿嘴里却喊着我同学的名字,一边有节奏的念念有词,一边迈着两腿往地上摔打着手里钢丝条。
张玉妹,跟狗睡,吃狗奶,摸狗背!张玉妹,跟狗睡,吃狗奶,摸狗背......
我先是一愣,接着就笑得流出了眼泪喷出了鼻涕泡。他听着动静,白了我一眼,继续甩钢丝,念说辞,直到消失。
我忍着乐,一夜翻滚。第二天到校见到张玉妹,迫不及待的把头天放学见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张玉妹就坐在我的后面,每天一回头就能跟她说话。她问我借支笔,我向她借刨笔刀,都是常有的事。我天真的以为她听了这段,一定会跟我一样笑弯了腰。
万没料到张玉妹把黑脸一沉,白牙一呲,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句,自此不搭理我了。
以前仰仗叶老师宠着,没有同学会这么对我。如今升了三年级,换了新校区新老师,没了后台失了优势,学校——这个象牙塔里的小江湖,显现出山水真面目。
课间十分钟所有的游戏,比如丢手绢和跳皮筋之类,张玉妹都不喊我参加了。我不懂她为什么不高兴,明明那是一件很开心很好玩的事,并且并非我编造,道听途说转述一下而已。张玉妹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人变得闷闷不乐,没有人告诉我错在哪里。
于是周末,我跟大琴约了,到钓蛙的小河边去玩。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红花草,蓬蓬松松的遮住了漆黑的泥土,让疲倦的人好想能仰面朝天的躺一躺,最好再能打几个滚,一定可以解乏。
我把想法跟大琴说了,大琴说红花草洒籽栽种,目的是为了肥田。她可以帮我放一个哨,让我赶快上去玩,有人来了会叫我,然后得撒开脚赶紧跑。
于是我走到红花草田里,真的仰面躺了下来。也就是看着它蓬蓬松松,其实并不柔软舒服,因为里面有割剩下的水稻茬,铬着我的背。
但躺下看到整个天空,它美得让我惊呆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抬头仔细端详过它:那么的蓝,那么的阔大,飘着几片白干净的云,几只麻雀喳喳飞过......有人说,当你开始喜欢抬头看着天空,说明你已开始领略孤独的滋味了。
大琴不知道我的心事,嘴里只直嚷嚷说你躺好了吗?你不是说要打滚吗?还不赶紧的,万一遇到大人过来骂呢!
我一骨碌爬起,开始在红花草里翻滚。绿色的叶子搭配着小小粉紫的花,不仅好看,还一股清香。滚了几个来回,膝盖碾出红花草的青汁,一股凉意透过裤子浸入膝盖,裤子也脏了。我站起来像往常那样拍打,不行,拍不掉了,青草汁渗进裤子布料的纤维里,妈妈一定会骂我的。
大琴说那就走吧,我们去玩别的。
我马上说,纸袋厂那边有个高高的石子堆,我们可以爬上去看到更远的地方。
石子堆得跟小山似的,我们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果然,当我站得很高,周围高大巍峨的东西,都变小了,目力所及,真的可以更远。甚至,我们看到了厂背后那些一座挨着一座的山峦,远远近近,参差错落。可以望见,近山之上,一簇一簇火红的映山红已经开了。
我说大琴,我们是不是该上山摘映山红了?往年这时候,已经采了好几拨,家里的酒瓶都插满了。
我发明了一个快速离开石子堆的方式,那就是从堆顶上滚下来。刚青草汁还让我担心会给妈妈骂,这会子完全忘了,没准草汁和石子灰加在一起要挨打了。
还是玩最开心要紧!嚯郎人一趟,横着从石子堆上开始往下滚。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轴承,天地万物被我一圈一圈转着给卷了进去。这感觉很奇妙。
可能滚得太多了,天旋地转,起来的时候有点恶心。我拍了拍身上的石子灰,希望神鬼不知,可以骗过妈妈。
大琴问,我们还可以去哪里玩呢?我说,山顶上的水塔,你去过吗?大琴一皱眉,说咦~最近那里才死了个人!啊,怎么回事?
水塔,是全厂人饮用水来源。从江心抽取而来,在山顶上蓄水净化。说是水塔,其实就是两个圆形的蓄水池,都是一块块大石头抹着水泥垒砌而成。水塔是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看守的,每天都要往水塔里面放明矾,除了定期清洗水塔四壁,就是放明矾净化水质了。
我们顺着男女澡堂,拾阶而上。经过阅览室,再往上,就是水塔了。水塔的外围有台阶,可以走上去看到巨大的水面,一圈圈流到水塔中心。从江心抽来的水,在上了水塔转圈的时候,会经过多道关卡,那是铁丝网做的拦路闸,明矾就靠在铁丝网上。等它越变越小,守护水塔的人,就会上来添置新的明矾。铁丝网都是生了锈的,不知道这样的净化,值价几何。
守护水塔的,是个胡子茬开始泛白的中年男人,闻着人声走了过来,发现是两个孩子,喝道:下来,危险!谁让你们上来的?快走!不走我叫保卫科的人来了啊!他们会把你们两个小家伙抓起来。
大琴说死在水塔里的人,就是这个男人的老婆,漂在水塔里,一个厂的人都在喝她的尸水却浑然不知。我问人怎么死就在水塔里了呢?难道她在帮着自己男人放明矾的时候,没有注意安全?
大琴说,大人们都在说那女人心眼不好,在水塔里洗衣服,失足掉下去的。因为是晚上,没人知道。儿子放学归来总不见妈,就到处找,在水塔上看到了几件衣裳和洗衣用的锤棒,有个黑影在水面上漂。第二天天亮,保卫科的人来,捞不到尸体,只好放干了水塔里的水,将尸体捞上来。
没有人同情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大家都以为心眼不好的人,有报应是正常的。一想到尸体在水塔这个巨大的水面上漂浮的样子,我两腿发软,背后凉丝丝刮起阴风,一阵鸡皮疙瘩冒出皮肤表层。我说大琴我怕,咱们走吧。
大琴比我大了3岁,果然知道的比我多。八成是我太投入于学校的鸡毛蒜皮了。厂里每天都有新鲜事,我怎么能这么后知后闻呢!
至此,我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心情好了很多。
哼,你个臭张玉妹,不搭理我拉倒!我还有大琴和她妹妹,过两天我们就去山上摘映山红。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插满,约等于把春天都搬回家来!有了春天,我可以阔气的和你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