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聊:一种被低估的生命状态

“我好无聊。”

这句话像一句当代咒语,从地铁车厢到深夜宿舍,从会议室到度假沙滩,随时被脱口而出。

我们害怕无聊,却又不断制造它;我们咒骂它,却又在不知不觉中依赖它。它像影子,被踩在脚下,却永远甩不掉。

然而,当我花整整一个周末什么也不做,只盯着天花板数裂缝时,我突然意识到:无聊也许不是时间的废料,而是生命偷偷递给我们的空白考卷,上面写满了尚未作答的隐秘提问。

小时候,无聊是暑假下午四点,蝉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电视只剩雪花,父母午睡,玩伴失踪。我躺在凉席上,把电风扇当成宇宙飞船,把光斑当外星密码。那一刻,世界像被按了暂停键,我却偷偷在暂停里长出新的触角:用麻将搭出不会倒塌的摩天楼,给每一只蚂蚁起名字,把日历纸折成可以穿越整个房间的纸飞机。

多年后我才明白,所谓创造力,不过是当年那个被无聊逼到墙角的小孩,在绝望中随手抓到的救生圈。

成年以后,无聊换了面孔。

它不再尖锐,而像一种慢性气体,无色无味,却慢慢充满写字楼。会议里,PPT的霓虹闪烁成数字烟花,我盯着“优化赋能”四个字,忽然忘了它们本来的意思;地铁里,短视频瀑布流冲刷视网膜,十五秒一个笑点,我却越笑越空。

我们以为自己在杀时间,其实是时间在杀我们——用一片又一片不会流血的刀口。真正的恐怖并非“无事可做”,而是“做什么都像无事可做”。当算法把下一秒的欲望提前送达,生命被削成薄片,无聊不再是gap,而成为常态时:永远在滑动,却永远滑不到底。

于是我尝试重新预约无聊。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扔进抽屉,像埋一颗定时炸弹;关掉歌单,让房间只剩钟摆;取消周末社交,让日历出现一块空白。起初像戒毒:指尖习惯性颤抖,耳朵自己去找回声,脑海自动播放神曲。

我不得不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像等待一位迟到多年的老友。

第三个小时,奇妙的事发生了:窗外雨声开始分层,我能听见雨脚落在铁栏杆是“叮”,落在塑料棚是“嗒”,落在树叶是“沙”;灰尘在光束里缓慢盘旋,像一座无人观赏的星系;更诡异的是,我竟想起小学转学那天,同桌塞给我的半块橡皮,带着她手上的洋葱味。

原来记忆并非消失,只是被信息的洪水冲垮,沉在河底;而无聊,正是退潮后露出的礁石。

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说过,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我却想补一句,人也是“向无聊而存在”的动物。

死亡给生命设了终点,无聊却给生命留了缝隙——唯有在缝隙里,自我才能透一口气。

所有伟大的出发,都始于对现状的腻味:牛顿在乡下躲瘟疫,无聊到开始算苹果;伍尔夫在窗边发呆,看见一个女人走向灯塔;乔布斯辍学后去旁听书法课,只因为“没什么更好玩的”。无聊像一块磨石,把感官磨得锋利,让灵魂长出倒刺,使人无法再满足于平滑的表象。

它逼迫我们成为自己的陌生人,从而有机会成为自己的新熟人。

当然,并非所有无聊都能开出美丽的花。

更多时候,它只是烂泥,一脚踩下去,溅不起涟漪。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愿意在烂泥里多站一会儿,让脚印慢慢积水,倒映出天空。也许答案并不华丽:写一封不会寄出的信,走一条没有红灯的街,把冰箱剩食材做成黑暗料理,并真心实意地品尝它。

当行动不再被“有用”驱动,我们才真正拥有行动的自由;当时间不再被“结果”切割,我们才开始真正成为时间的主人。

此刻,夜已深,我合上电脑,屏幕最后一丝光像退潮后的泡沫。

我知道,明天醒来,推送、deadline、红点数字又会排兵布阵,无聊将被再次驱逐。但我也清楚,它并未消失,只是潜伏在细胞深处,像一颗冬眠的种子。等待下一个缝隙,下一次断网,每一声无人回应的叹息。

到那时,我不再急着逃跑,极力要成为应该成为的,而是搬一张椅子,泡一杯淡到几乎没味道的茶,缓缓对它说:嘿,你来了。

这次,我们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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