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类卿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么些年,我守着一个人,受着所有的冷眼、屈辱与挤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心,傻傻地,献给他人践踏。

红帷帐中光影摇晃,空气中浮动着迷离的暗香。

都言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当宠妾这么些年,我却突然不明白,我与江锦朝究竟是那金风玉露,亦或只是人间无数。

“呼——”

粗重的呼吸,伴随着猛烈的冲撞,将一切推向高潮。

可我看着他的脸,微黄的火光下明明灭灭,迷离的眸光中映着的人,似我,又非我。

“绾绾……”

情至浓处,江锦朝神色旖旎地低唤出声。

可这温柔缠绵的声音却如同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的心一寸寸束缚缠绕,扎得胸口生疼。

你瞧,即便是做着最亲密的事,江锦朝心底的人,终究不是我。

1

我是个奴。

因为落难的年岁太小,我甚至回想不起来从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是依稀有着些模糊的身影,微黄的灯光下,衣容华贵的妇人满含笑意,唱着摇篮曲。

那样的画面,温暖得让人想要流泪。

自我有意识起,便是与阿姐在东河伯府当奴仆的日子。

我自幼体弱,本需要好生将养,然在东河伯府,我只是最下等粗使丫头,每日里有干不完的沉重活计。若非有阿姐照顾,只怕我早就死在了无数个漆黑的夜里。

那时,我与阿姐相依为命,在这冷冰冰的世间,也算是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可或许,是命运从来残忍。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阿姐早早离开,独留我一人在此世间飘零,无处可依。

今夜,我又做梦了。

梦里梦到了阿姐。

在清冷的月色下,阿姐眉眼含愁,温柔又悲凄。

“菀菀……”

她这般唤我,既温柔又悲伤。

我从梦中惊醒,抹了把脸,已是泪流满面。

抬手触碰身侧,已然冰凉一片,枕边人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思及不久之前的耳鬓厮磨,我只觉得有些好笑。

我与江锦朝故作恩爱许多年,这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起身,看见了镜中形容憔悴的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成了这般模样?

2

我是被江锦朝救下的,只不过,他或许已经不太记得了罢。

当年,阿姐死后,我被大夫人卖到了青楼。因不甘受辱,绝望之下,我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放了把火。

可惜,我没死成,青楼却烧了大半,老鸨气不过,便令护卫殴打我。

我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江锦朝。

彼时,我满身血污,卑微到几乎要落进尘埃里。浑身上下不断传来的疼痛,让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突然之间,那些护卫停止了殴打。周围在静了几息之后,响起了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直到一双锦靴停在我的面前,才停了下来。

“呵……”头顶响起了温润的笑声。

随后,阴影压下,一只修长洁净的手递至我的面前。

“丫头,与我走,可好?”

我看着那只手;阿姐的死、无数人的咒骂、心中的屈辱,与身上的疼痛,不断在我脑海中翻覆。

这个突然向我走过来的人,就像一道光,将我从黑暗的泥泞中拉出,使我终于看见往后余生的希望。

年少时,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无需任何言语,便足以惊艳所有岁月。

于是,我拼命地抓住了他,就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我对他说,“好。”

江锦朝将我买下后,便将我带回了江家。

那时候我才知道,江锦朝是江家六少爷。

江家,乃是清河郡的清流世家,江老太爷曾是当朝首辅。江家最鼎盛时,半个朝堂的人多少都与江家沾点关系,只是如今,江家收敛了许多,江老太爷亦在最鼎盛时辞官回乡,在清河郡开了家书院,行教书育人之事。

而江锦朝乃是江家三房幼子,行六,因在兄弟姊妹间年岁最小,无需他承担家族重任,便对他的管教松懈了许多,是以,性子养得纨绔了些。

江锦朝将我带回江家后,便将我丢给了管事,管事见我是六少爷交待的人,便安排给我一个轻省的活儿,只让我修剪花园的花草。

虽然还是奴身,但相比在东河伯府,日子已是无比轻快了。

尤其是,在这里,我能常常看见江锦朝;他喜欢在花园的水榭中喝酒,醉了,便闲闲地靠在庭中的长椅上。

清风摇曳着树影,空气里浮动微醺的花香,白衣少年静卧其中,有着说不出的美好。

3

“菀菀,你是不是……喜欢六少爷啊?”

“不、没有!晴儿,你别瞎说!”

骤然被人说破了心思,我心里也有一瞬慌乱。

“喏喏喏!还说没有!六少爷一出现,你眼睛都黏上去了!”

晴儿戳着我脸打趣道,让我不由有些心虚。

花园中,几位年轻的公子小姐正在一处交谈。

而江锦朝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一位温和柔美的小姐。

我记得她,她是苏郡守家的三小姐,相貌品性皆佳,又精通书画,是清河郡有名的才女。

我与她,是云泥之别。

而她与江锦朝站在一处,郎才女貌,宛若璧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江锦朝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再正常不过。

“你怕什么呀!心里喜欢,就要尝试为自己争取啊!虽然身份是差了些,但菀菀,你生得这般好看,当年又是六少爷将你带回府上的,心里说不定对你有好感呢!”

“你得多到他面前走走,指不定哪天被看上了,被六少爷收了也是说不准的!届时,你可要多多关照我啊!”

我被她说得脸皮一红,但转眼便看到江锦朝同苏清绾说话时温和的眉眼,心里的那点热意也瞬间消退。

“晴儿,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呀?”

晴儿不赞同,“我看你呀,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如果是我,遇到喜欢的人我一定要努力争取!”

“菀菀,前程都是自己挣来的,你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江家规矩重,即便江锦朝在江家并不那么受重视,但也不是我这般身份的人能够攀扯上的。

身份与我过往的遭遇,已经在我与他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辈子,我或许都无法触及他所在的方向。

“我只要能够远远看着他,那样就好。”

我这般告诉晴儿,也这般告诫我自己。

4

时间一天天流逝,转眼,府上的少爷小姐们便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听说,老夫人给府里的四少爷定了亲,定亲的对象是郡守府上三小姐苏清绾。

江锦朝得知消息时,发了一通脾气。

但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江锦朝失魂落魄地离开老夫人的住所后,摇摇晃晃、神情恍惚,最终,失神地瘫坐在花园里。

我寻到他的时候已经入了夜。

江锦朝斜卧在水榭的靠椅上,面色微醺,已然醉了。

我很少见到江锦朝这般失意的模样。印象中,他总是意气风发,无论何时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永远有着少年人的轻狂与骄傲。

可此刻,他却满身颓然,再也看不见半分骄傲。

“少爷……”

我靠近了他,蹲下身,正对上他俊逸的容颜。

他醉了。眼神迷离、两靥泛红,浓郁的酒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不经意间钻入鼻尖、融入心底,令我的脸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尖微微颤抖。

平生第一次,离一个男子如此之近,而对方还是我喜欢已久的人。

“少爷,夜里凉,奴婢扶您回去吧?”

我小心地靠近他,在他的耳畔柔声说道。

“嗯……”

他哼了声,懒懒地睁开眼,忽然,定定地看着我。

彼时彼刻,花前月下,在微风拂动的浅淡酒香中,仿佛只有我与他。

他看着我,忽地伸出手,轻触我的眉眼。

温热的触感落在眉间,在我的心底荡开涟漪。

霎那间,仿佛有烟火在脑海中盛放,漫天璀璨。

“少爷?”

我颤着声,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绾绾……”

他看着我,柔声唤道,缠绵而缱绻。

我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如玉的容颜,眉心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可我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热情与期待。

“绾绾……”

他低了低头,似是想要朝我靠近。

温热的气息在我与他之间交融,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晴儿的话突然出现在耳边——“前程都是自己挣来的,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或许,我可以——

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出现。

“少爷!少爷!您在哪儿啊?”

小厮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猛地一个激灵,被吓了个清醒。身体不自觉往后弹,冷不丁跌坐在地上,回过神来时,遍体生寒。

我都在想什么?

阿姐的悲剧,还不足以让我清醒吗?

小厮呼喊声越来越近了。

我连忙从地上坐起,朝着远处的小厮喊道,“少爷在这儿!他喝醉了酒,这会儿不清醒哩!”

小厮慌忙赶过来,看见喝得烂醉的人,连忙过来搀扶,“我的爷诶!您何苦来的……”

小厮扶着他走了。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

就这样,藏着这一点思绪,放在最深的心底,就像掩藏着所有的过往与不堪,掩埋着一个遥遥无期的梦。

5

我没想到那晚的偶然,会让江锦朝记住了我。

翌日,我正侍弄着园中的花草,忽然有人窜出,将我攥入了一旁的假山间。我心里一惊,心里闪过无数个无辜女子遭奸人迫害的戏本子,正想惊呼时,却看见了一张令我魂牵梦绕的脸。

“你就是菀菀?”

江锦朝扣着我的双手,将我抵在山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激起细密的痒。

周围林木折叠、花草缠绕,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世间安静了一瞬。

仿佛此刻,这天地间都只有他与我。

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静静地看着我,眸中带着我看不透的深沉,忽而,他勾唇一笑。

“昨晚的人……是你?”

我不由心尖一颤。

他竟然都发现了?那我……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我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我就这么赤裸地站在他的面前,卑微、低贱,又不堪。

“昨夜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听话,我耐心不好,你要好好告诉我……”他低声说道。

有磁性的声音缠绕在耳边,温和的语调缠绵入骨,就像是在哄着捧在掌心的珍宝,可我却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与锋芒。

我压着颤抖的声音,努力平静地说道,“您昨夜什么都没说。奴婢发现您的时候,您已经睡了过去,奴婢担心少爷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叫来了小厮,将少爷扶回去了……”

努力说完这些话,在他极具有侵略性的注视下,我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聪明的丫头!”

江锦朝折扇轻合,敲了敲我的额角,举止间说不出的风流。

看到他微笑的神情,我知道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

江锦朝放开了对我的桎梏,而我靠着身后的假山,只觉得浑身发软。

同时,心底也弥漫开压不下的苦涩。

他其实没必要这般来威胁我,因为我喜欢他,即便这喜欢见不得光,我也绝不会做出危害他的事情。

江锦朝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在我完全放松之时,他又说了句让我浑身紧绷的话。

“小丫头,往后,你便跟在本少身边伺候罢!”

6

于是我从花园的洒扫丫头,成了江锦朝院里头的贴身婢子。

初来江锦朝的韶华院时,我还遭到他院里的几个大丫头的排挤,可不知道为什么,江锦朝一直护着我,但凡几个丫头找茬,江锦朝便会教训她们。

久而久之,几个丫头也都知道我是江锦朝看重的,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再对我做什么。

至少明面上,我们都是要好的姐妹。

江锦朝也没安排我做太多事,只是让我替他洗漱更衣,在他的书案边添茶研墨。闲来无事时,他也会教我读书认字,时不时也带着我抚琴吹笛。

可惜,我自幼在东河伯府为奴为婢,能活着已是不易,学习这些文雅的东西,我也实是没得天赋。

“怎么这么笨呢,一点都不聪明!”

每当我学不会时,他就喜欢敲我的脑门。

而与他相处得久了,我便也敢回嘴一二,“那再笨,奴婢也是少爷捡回来的丫头啊!少爷您骂奴婢,那奴婢在外边丢的也是少爷的脸面!”

“瞧瞧这丫头!”

见我回嘴,他便会无奈地扶额,“养了这么久,竟是连本少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可我知道,他的话里并没有怪罪。

他对我的容忍度向来很高。

而有时候,透过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我也会觉得他在看着别人。

但当时,我沉浸在他与我自己所编织的甜蜜的梦里,沉沦着、迷失着,直至万劫不复。

7

这个梦当真冗长,竟还让我梦到了还是少女之时的事情。

梦中,曾以为美好甜蜜的爱情,那些忐忑、不安,快乐、幸福,绝望、心殇,最后却都成了他人往心口上浇灌的砒霜,讽刺到令人发笑。

而如今再回想起少女时的心思,只觉得当初的自己,真是傻极了。

天光渐明,江锦朝依旧没有回来。

婢女秋水也在这时候推门而入,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鄙夷。

“姨娘,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以后,便喜欢在小佛堂里祈福。

我拿上抄了几日的经卷,携秋水往小佛堂而去。

然,刚至门前时,便被老夫人身边的徐嬷嬷拦住了去路。

“老夫人尚在做早课,姨娘还是在外头候着罢。”

“劳烦嬷嬷了,既然老夫人在忙,那妾便等着。”

即便已经成为了江锦朝身边的妾室,可这些年来,老夫人一直不待见我。

只是这礼数,我少不得,也不能少。

听着秋水在我身后小声地抱怨,我抬头看向渐渐明朗的天光,却觉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由地便出了神,又想起了那些往事。

8

当年,四少爷到底还是与苏小姐成亲了。

当天夜里,江锦朝喝得酩酊大醉。我同几个婢子奋力将他扶回院子,只是在进房门的刹那,江锦朝耍起了酒疯,将所有的婢子都赶了出去,最终只剩了一个我。

旁人或许不太懂得他的心事,我却是清楚的。只不过,因着苏小姐成亲,我的心底还有着点莫名的雀跃。

她成亲了,那么,无论江锦朝再如何惦念,他们之间终究没有干系了。

而我日夜陪在他的身边,他并非滥情之人,或许有朝一日,他的眼里便能有我了呢?

那时,我这般天真地想着。

但这些我都不敢表露于人前,更不敢让江锦朝知晓,只能默然藏在心底。

而对着酒醉伤情的人,我也无法,只能认命的将他扶回房中,替他更衣洗漱,将他半拖半扛地拉扯上床。

就在松手之时,他忽然一个用力将我往下拉,我一时不察摔在床边,而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心跳都停止了。

烛灯不知在何时落了灯花,房中的光亮忽明忽暗,唯有透过疏窗的月光缀了几分平和的色彩。

而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呼吸交缠间,带着令人沉沦的旖旎。

“少爷?”我低声唤他。

“绾绾……”

听着他痛苦的声音,看着他茫然迷醉的眼神,我的心底泛起微涩的甜蜜。

就像温热的茶盏,烟雾袅绕时,氤氲的微微苦香。

菀菀,绾绾。

字音相同,可我知道,他心底惦记着的人,不是我。

“少爷,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唔!”

话尚且未说完,身上的人便压了下来,堵住了我所有未曾说完的话。

他的吻直白而热烈,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的心微微发颤。

心里明白,这是一场不可沉沦的罪,可在他的牵引下,我只想与他一同共舞。

鸳鸯交颈,被翻红浪,月色打湿了夜色,香烛摇曳,直至天明。

那日后,我便成了他的枕边人。

9

我与江锦朝,大抵也是好过一阵的。

他喜欢游画舫、踏青山,参加各类酒社诗会,但凡要出去,便会带上我。

于是清河郡都传遍了,江家六少爷喜欢上了府里一个婢子,爱不释手,到哪儿都带着。

刚开始,倒也没太大的事儿,只是被老夫人与夫人劝诫着,让他收敛几分,毕竟谁家少年公子哥,哪个没一两个通房丫头跟在身边?

但时日一长,外头便传出了流言,说我是青楼里的女子。

“菀菀!他们实在太过分了!你虽然……但少爷解救得及时,你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你清清白白地给了少爷,那些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少爷宝贝着你呢,那些人就是眼红,忌妒你!”

晴儿是个嫉恶如仇的丫头,得知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便赶过来安慰我。

我自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况且当年沉浸在江锦朝为我编织的温柔里,无论是那些辱骂,又或者是府里的人对我的为难,我都没放在心上。

我喜欢江锦朝,即便夫人与老夫人惩罚我,我也是甘愿承受着的,为了他,我可以忍。

命运好不容易让我能够站在他的身边,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可我无法忍受的,是他对苏清绾的心思。

是他们叔嫂间,那龌龊不堪的过往。

10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那段时间,江锦朝受了打击,许是化悲愤为动力,他的性子沉寂了下来,每日沉在书房里,说是要好生读书,考取功名。

老夫人得知他的决定,开心了好一阵,连带着我的日子都过得好了不少。

而因着他说他要静心读书,是以夜里也常常留宿书房,挑灯夜读。

我还记得,当时他拉着我的手,说:菀菀,等我考取功名,便去求母亲和祖母将你扶正。

“菀菀,你会是我的妻。”

我呢,大抵也是捧着一颗真心,欢喜着的罢。

还记得,那夜下着暴雨,江锦朝如往常般在书房温书。

夜里寒凉,我温了些热汤,寻思着替他送去。

然,甫一靠近书房,里头便传来男女的低喘声,混在暴雨声中,令人无端心悸。

忽然一声雷鸣,我的手下意识一颤,不小心抖落了拎着的食盒。

“哐当——!”

汤碗洒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热汤溅在身上,温度并不灼人,却比烫伤了还要痛。

“谁!?”

屋内传来窸窣的声响,紧跟着,房门打开,江锦朝衣衫凌乱地站在门边。

隔着濛濛雨雾,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眯了眯眸子,眼底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光。

不一会儿,他身后走来一名女子,披着白衫,身上有着红痕,凌乱的衣衫,无不昭示着两人方才发生之事。

“阿朝……”

女子摇了摇嘴唇,模样很是清丽可人。

是苏清绾。

我只觉得有人对我当头一棒,敲碎了我所有的幻想与奢望,只留下血淋淋的真相。

“绾绾,莫要怕,我来处理。”

江锦朝轻抚她的发顶,温柔地说道。

随后,他转过身,眸光瞬间沉了下来。

漫天暴雨肆虐,倏尔的电闪雷鸣,撕裂了我与他之间所有的伪装。

而他自雨中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后退,却踩到了地上的碎片,狼狈地摔在地上。

雨伞掉落在地,我的手也在慌乱中碰到地上的碎片,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不断流出,与满地的雨水汇融。

伤口痛,心更痛。

“自己死,还是我帮你?”

他开口,淡漠地说道,再也不见任何温情。

说不上是气愤还是恐惧,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少爷,您……想杀了我?”

“看来是要我帮你了。”

他忽地蹲下身,捏住了我的脖颈,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大雨倾盆而落,我像是人按在水中,无法呼吸、无法逃脱。

而看见了他眼底的冷漠。

我恍然知晓,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是他用来遮掩他们之间龌龊关系的幌子。

我忽然觉得很累。

他们的事情开始了多久,我不想知道。

而此刻,死亡的威胁压迫着我,让我更加明白,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的命,是阿姐救下的,是阿姐的……

眼底涌上涩意,又被冰冷的雨水掩埋,我的心里冰凉一片。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张开口,努力说话。只是声音破碎,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

雨水灌满了我的双眸,视线模糊,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爷,当初我能替你守着秘密,而今……也能。”

“留着我吧,爷,您与……总需要人打掩护,不是么?”

“妾,可以做到……”

11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听着佛堂中传来的木鱼声,我的意识又渐渐从过往回归现在。

耳畔转来轻浅的脚步声,紧接着便看见徐嬷嬷冷着的眉眼温和了起来,“四少夫人来了呀!”

视线收拢,便看见了款款而来、眉眼温柔的女子。

见了我,她温和地笑了笑,走上前拉住我的手,“阿菀,怎么不进去?”

我下意识抽回手,勉强笑了笑,“老夫人在礼佛,妾便在外头候着。”

“四少夫人,老夫人唤您进去呢!”

徐嬷嬷满面笑容,随后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她眸中的厌恶与鄙夷。

是呢,毕竟我只是个妾,我跟在江锦朝身边那么多年,可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幌子。

我扮演着他最爱的人,成为江锦朝用来堵住老夫人的筏子,能够让他不用娶妻,能够让他与自己的嫂嫂私相授受……

这么些年,我守着一个人,受着所有的冷眼、屈辱与挤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心,傻傻地,献给他人践踏。

“你也进去吧!”徐嬷嬷说道。

苏清绾笑着挽起我的手,丝毫不在意我的反抗与疏离,明晃晃的神情,像是在往我的心上扎刀,又让我想起了那个灰黑色的雨夜。

她看着我,而我,看着她和他。

我忽然明白,当初月下,江锦朝酒醉失神时,为何会抬手轻抚我的眉眼。

他搅乱了我所有的心绪,让我不自觉地沉沦,而那一瞬,他自己或许也是迷离的罢。

原来,我与她,竟有几分相像。

他看着我时,大抵也是看着她。

苏清绾笑看着我,说,“阿菀,我们进去罢!”

一如当初,他看着我,笑说,“菀菀,我会娶你。”

“你会是我的妻。”

12

无论江锦朝如何拖延,他终究还是要娶妻的。

听闻近来老夫人已经看中了一位姑娘,江锦朝还想反抗,最终却被三老爷痛打了一顿,将此事定了下来。

夜里,我替他上药。

看着他满是淤血的模样,我想,若是曾经,我定然是会心疼的。

可如今,多年来的摧折磋磨,已经燃尽了我所有的炙热与滚烫;从满心欢喜到相看两厌,也不过是一朝一夕。

更遑论,从始至终,我与江锦朝之间,都不过是一场阴谋算计。

他不爱我,心里也从不曾有过我。

我只觉得好笑。

他用我做筏子,瞒了这么多年,让我替苏清绾背了那么多辱骂刁难,终于,还是走到头了。

只是可怜那个即将嫁给江锦朝的女子,就算嫁给了江锦朝,也得受着他与苏清绾之间的龌龊。

晴儿听闻江锦朝要娶妻了,便来府上探望我,让我放宽心,即便新娶了夫人,江锦朝与我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会亏待于我。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知道我与江锦朝之间虚伪。

我们用最虚假的真情,编织着最真实的假象。

面对晴儿的关切,我只能笑颜以对。

如今她已不是江府的婢子,而是嫁给了当地的富户。说来也是缘分,当年富户的儿子与江锦朝交好,常来府上玩,不知怎的,竟与晴儿看对了眼。

一来二去,便也熟了。最后晴儿大胆示爱,那位富家少爷也爱惜她,将她娶了回去,如今已是一家主母。

她也的确是如她当初所言,勇敢地追求所爱,爱得炙热与坦荡。

我衷心地祝福她。

可是……我的爱呢?

我于年少时捧着一颗炙热的心,将之毫无保留地赠给了另一个少年人,如今时过境迁,除了满身的伤疤与满心的磨折,我什么也没剩下。

我与晴儿、江锦朝与富家少爷,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菀菀,若非你家里……”晴儿看着我,叹了口气。

当年,她嫁给富家少爷后,我便托她帮我寻一寻我家的消息。

阿姐告诉我,我家姓殷,北方之人,只不过后来家中逢难,举家前往南边,不承想路上遭遇劫匪,父母惨死,兄长护着我与阿姐逃了出来,最终也死在歹人的刀下。

阿姐留给过我一个信物,说阿爹当初于给信物之人有恩,只要有朝一日我们能寻到那人,凭着着信物,我与阿姐或许也能离开东河伯府。

而她也不奢求多的,只希望对方能看在阿爹的恩情上,给我姐妹二人一处谋生之地,可以安度此生。

只是可惜,阿姐没能等到脱离苦海的那一日;而我,即便晴儿的丈夫帮我寻到了人,可那人已官至高位,我凭着信物去寻他,却连府门都没能进。

“你不过是个卑贱下人,与我家大人有何干系?”当时,侍卫指着我的脸大骂,惹来无数人的指点。

是啊,我是个卑奴、是个贱妾,是青楼里出来的鄙陋的娼妓,如何能攀得上那些人?在世人眼中,又如何配得上江锦朝?

“菀菀,对不起,当初你的事,我也没能帮上忙,还害得你挨了罚……”晴儿愧疚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笑着安慰她,“人性如此,并非你的错。”

晴儿走的时候,富家少爷来接她。她喜悦地挽住他的手,在微暖的夕阳下,笑容明媚而柔和。

我愣愣地站着,下意识叫住了她。

“菀菀,怎么了?”她回过头看我。

我看着她,看见了她眼底的笑意。

于是,我也笑了:

“晴儿,你要幸福啊。”

13

大房死了个小丫头。

听说,她是起了心思,爬上了大爷的床,随后被大夫人发现,将那丫头百般折磨。最终那丫头受不住,逃出来,跳了池塘,香消玉殒。

于是夜里,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了当初在东河伯府的日子。

彼时,阿姐还在,还好好活着。我还与阿姐一起,在伯府里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

虽然苦,但有人陪伴,也足够幸福。

只是当年我体弱,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我卧榻不起,须得高额的药物救治。

而彼时,我与阿姐只是最下等的奴婢,哪里来的钱财治病?

那些天,阿姐一直苦着脸,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

阿姐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看起来虽是柔弱,内里却如坚韧的蒲苇,任是风吹雨打,也不折不屈。

阿姐常常对我感慨,若非家道中落,我也当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上有阿爹阿娘宠着,还有她与兄长护着——每说到这时,阿姐便声音哽咽,话还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可惜我年岁太小,记事时家中便已落难,莫说是兄长,便是阿爹阿娘,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阿姐总说,阿爹清高孤傲了一世,若是知道她带着我卖身为奴,当一棒子打死她。

可是她没有办法。

若非躲入了这深宅大院,有一安身之处,我与阿姐或许早就湮灭在混乱的世道之中。

命运待人,自来是苛刻的;待女子,更是如此。

她时常念叨,只希望身殒之后下了地府,黄泉路上遇见阿爹阿娘,能够饶恕她的罪过。

阿姐向来有她的一套坚持,不论如何,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我离开这里,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阿姐为了我,把这些东西都丢掉了。

她为了我,丢掉了礼节与廉耻,爬上了主人家的床,成了一个妾。

当年,我问她时,她说,她没有办法,只有当了主子,她才能想法子给我治病。

只是没有想到,我的病好了,阿姐却郁郁寡欢,一日一日地消沉。

我看着她的模样心里难受,便哭着说,“阿姐,你不该管我。”

阿姐苍白着脸对我摇了摇头,“菀菀莫怕,这是阿姐自愿的。”

阿姐笑着对我说,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消散。

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做绝望与心死。

为妾后,阿姐的生活却没有比往常好多少。

阿姐虽然生得美,但老爷是个风流性子,新鲜了一阵后便将阿姐抛却脑后。

可夫人善妒,她有多少怒火,阿姐便受了多少磋磨。

我常常看到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折磨阿姐,惹来无数对阿姐的污言秽语与嘲笑,便是旁观都让人难以自处,更遑论阿姐身在其中。

我只能安慰阿姐,说,“我们会好的。我一定,会带着阿姐离开这里!”

阿姐笑了笑,没有回答。

直到有一天,她死了。

那个风清月明的夜里,我那如蒲苇一般柔韧的阿姐,毅然决然地跳了莲池,救上来时已然断了气。

我被人叫醒,慌忙跑向莲池时,只看见满池的污浊,与阿姐死寂的脸。

月光那么白,落在阿姐的身上,却也失去了所有的光辉。

围观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嘴里说着“贱人”、“死了最好”。

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阿姐是终于如愿,离开这肮脏的地方了。

可没有一个人为阿姐伤心。

只有我,在浑浊的莲池边坐了整整一夜。

我还记得阿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菀菀,这辈子,都不要自甘堕落!”

我又从梦中惊醒了。

身侧是早已冰冷的枕头。

我失神地坐了许久,随后披衣起身,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府中的花园。

我看到了满园馨香的花,还有月色下的池塘,白日里,一个姑娘葬身其中。

十几年前,我坐在月下的莲池,守着冰冷的阿姐;

十几年后,我坐在同样的莲池旁,想着昨夜里死去的陌生女子,想到当年月下的江锦朝,想到那一瞬心底的悸动……心里的悲凉却更添几分。

从贴身婢女到受宠的姨娘,我挣扎着,如愿成为了他的枕边人。

可最后的最后,终究是这般绝望与不堪的落幕。

阿姐,我到底还是……

辜负了你的期望。

四少爷外出办事去了。

夜里,江锦朝与苏清绾又厮混在一处。

我站在书房外,听着里头污秽不堪的声音,忽觉讽刺。

我想到当初,为了逃出青楼,我放了一把火,将整座青楼烧成了一片废墟;

如今,我便想再用一场火,烧掉所有的丑陋、污浊与不堪,也烧尽那个低贱、卑微又鄙陋的我与他。

地上铺了油,一遇火,便腾空而起,如同最绚烂的烟火。

“不好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突然腾起的火光与烟雾,将整个黑夜照亮。

我听到了江锦朝的怒骂声,我看见他愤怒地砸着门。

我笑了笑,说,“少爷,别费劲了,门锁了,整个院子也烧着了。”

“我逃不了,你与她……也逃不了。”

“殷菀!你个贱人!当年我就该捏死你!!!”

“可你没有,不是么,少爷?”我笑着张开双手,任由炽热的火舌扑向我。

恍然间,我好似看见阿姐,穿过漫天烈火,于月色中,笑着向我走来。

“菀菀,又调皮了?唉,要是咱家还没出事,我们菀菀啊,也当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有阿爹阿娘宠着,阿姐与阿兄也会护着菀菀。”

“菀菀啊……总有一天,阿姐会带着你离开这里,我们一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住着,阿姐呢,还会替菀菀寻个疼你的夫婿,到时候,就有阿姐和你的丈夫一起护着菀菀了!”

阿姐满眼含笑,眉目温柔,轻浅的声音仿若穿过了无数漫长的岁月时光。

我鼻头一酸,躁动的心绪却逐渐平静下来,沉醉在阿姐温柔的笑里。

阿姐笑着向我伸出手,声音温软,一如当初。

“菀菀,阿姐来接你了。”

我亦回以笑容,却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与阿姐,在这世上挣扎着、渴求着,奢望着、幻灭着。阿姐这辈子都没能离开东河伯府,而我,也将永远留在清河江家。

这辈子,我们都没能得到想要的自由。

而这一次,我将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会让她丢下我,独自离去了。

我伸出手,回握着她。

我说:“阿姐,我们走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142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29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068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081评论 1 29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099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71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990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32评论 0 27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274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488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49评论 1 347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378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79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25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796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43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45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