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卿如愿

许愿是许府的二小姐,她的出生富含着家人的期待,许愿许愿,爹爹取下这名字,是希望她一生都能如愿。


父亲是当朝重臣,许愿自小衣食无忧,但物质上的富盈要以灵魂孤独来交换,父亲公务繁忙,不常关心家事,虽父爱如山,小许愿的心里总有些怕他。母亲则忙于应付别家阿谀奉承的夫人,空荡的府里只有阿姐陪着她,只有阿姐会在每一个许愿睡不着的夜晚边喊着“绾绾”,边讲新奇的故事给她听。许愿最喜欢阿姐,阿姐也喜欢绾绾,家里人总是不让绾绾管事,阿姐说“我们只希望小绾绾能够快乐,其他的事情便交给阿爹阿娘和阿姐吧。”于是她总是像个影子一般跟在阿姐身后,一起玩闹,一起上学堂,同学堂里的伙伴一起,度过她的童年。

白云苍狗,阿姐和绾绾会慢慢长大,阿姐便学着母亲的模样与别家交际,阿娘说阿姐早已豆蔻,要嫁人了,迟早要学会这些。每每如此,绾绾便抱着她的阿姐不松手说着“不要,阿姐是绾绾的阿姐,阿姐不要嫁人好不好,阿姐一直陪着绾绾好不好。”每每如此,爹娘也笑着打趣绾绾是个黏人的小孩。


小孩终归没有用,阿姐留不住,许愿也无法如愿。新帝下令许府与百越太子结亲,封阿姐许兰行为太平公主,以固两国之交。绾绾心中明白,先帝驾崩,新帝忌惮许家,所谓的和亲不过是一场交易,新帝要制约许府,百越太子要银子要城池,权贵交易却以无辜者为筹码。阿姐心中更是了然这场交易意味着什么,她劝住气恼的阿爹,她无悔。

尘埃落定,皇命不能违,阿姐出嫁的那天打扮的很美,凤冠霞帔用的料子比平日里许府的料子更为名贵,绾绾把她绣的小香包送给阿姐,这是阿姐曾教她的,以前绾绾撒娇耍赖着不肯好好学,这一次她熬了一整晚,她只希望阿姐平安。阿姐接过小香包,最终走上了出嫁的车辇,绾绾站在爹娘身后,眼泪不住地落下,她认真的盯着阿姐,她要把阿姐这般貌美的模样永远记住。

烈阳当空,吉时已到,出城的道路一路畅通,百姓夹道送别太平公主,大家都明白,是公主舍弃她自己,换所有人的平安。


阿姐走后,学堂差人送来一个小夫子,周如。父亲告诉绾绾这段时间不太平,从此不准她出门,安心待在家里跟着小夫子学习便好。

周如是个内敛的人,绾绾也极少与他搭话,不过是绾绾跟着他上完每日的例课,更多的是绾绾坐在庭院里发呆着过了一下午,周如明白绾绾思念她的阿姐,便也在绾绾身边,默不作声的陪着她。

就这么日复一日,恍然间阿姐走了已有半年有余,又是一日,难得的周如在寂静中突然冒出了一句:“听说今天晚上有元宵晚会,二小姐想去逛逛吗?”绾绾恍了恍神,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阿姐,你在边疆过的还好吗?“可是爹爹说…… ”“这是夫人的意思。”

总之戌时,绾绾交代过母亲后,便和周如出了门。元宵灯节是各家小姐们好不容易能出家门的日子,绾绾与阿姐生性不同,一个爱动,另一个却喜静。虽是如此,阿姐却总是带着绾绾出门,站在她的身后陪她一起热闹,年年都是如此,想来,今年是阿姐第一次失约。

“周如,你喜欢过节吗?”

周如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答道,“…二小姐,这是我第一次过节。”

绾绾也愣了一晌,不知该同周如说些什么。便听到身旁道:“我自幼便没见过我的父母,我是在私塾里长大的,”绾绾心里思绪纷飞,“我不会同人相处,在学堂里不过是混口饭吃,是许大人将我接回来,我才能有这么好的生活,我很感激许大人,许府上下皆善良,我相信许大小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绾绾一时间愣住了神,抬头望向周如,身旁行人来来往往,二人停留在原地,时间好似在他们之间停留了一瞬。再然后,是蓦然间升起的烟花划开安静的空气,绾绾突然笑了,笑得那样明媚灿烂,她说“烟花起,我们去放花灯许愿吧。”

周如也愣住了,绾绾却直接抓着他的衣袖,向河边走去。周如任由绾绾抓着,一步一步的跟在她身后,就像以前的阿姐一般,跟在她的身后,这好像是周如来后第一次看到绾绾身上不再是死气沉沉。

河边来了很多人,河面上早有了几只漂浮着的花灯,绾绾说“这是我们的习俗,在花灯上写愿望,再把花灯送出去,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啦!”边说着,二人便走向墨台。

绾绾认真地写下“希望爹娘阿姐平安,希望周如平安快乐。”待到绾绾抬头时,看到周如早已写好了,不由心生好奇:“你写的这般快,是许了什么愿啊?”

周如笑着答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不是你说的吗?”

绾绾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里嘟囔着不说就不说嘛,便和周如一同去领花灯。在河边,却突然听到周如说:“想知道的话,下次考试拿到一等,我就告诉你。”绾绾看向周如,他挑了挑眉,“如何?”

放完花灯后,绾绾随意买了些小零嘴和首饰,便和周如回了许府。往后的日子还是平淡着,不同的是,绾绾又开心了许多,日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无聊,她会和周如一起下棋,会拉着周如教她些自保的身手,会带着周如去厨房偷偷拿些点心,甚至还会偷偷溜出府,和周如一起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周如总是一本正经的跟在她身后,却也悄悄的保护着她,跟周如在一块的日子开心了许多,除了周小夫子批评她的功课。更开心的是,阿姐写了家书回来。阿姐说她在边疆过的很好,望家中勿要担忧,还说她在边疆遇见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等她回家讲给绾绾听。


绾绾越来越开心,周如心里也很开心。


很快到了除夕,阿姐从边疆回来了,她看起来瘦了许多,脸上还是一样温婉的笑。于是还像小时候一样,两姊妹睡在一起,阿姐讲着有意思的故事,讲边疆上豪迈的人,奇特的植物,众多的牛羊,敏捷的马儿。阿姐还讲着她和百越太子的故事,说百越太子不像她以为的那般粗犷,反而细腻柔然,说这话时阿姐不自知地笑得美好,眼睛里是绾绾从没见过的光芒。绾绾每晚听着,心里开心着,睡在她身旁的是真真切切的阿姐,不再是梦里、记忆里抓不住的人。直至夜幕都已完全落下,天空尽染墨黑,闻着只剩末香的香包,想着明日给阿姐换换香中陷入睡眠。

也是在今年的最后一场考试,绾绾拿到了一等的成绩,她兴奋着去找周如,要他实现诺言。周如破天荒的也笑了,笑她竟然记了这么久,他问绾绾“你当真想知道?不后悔?”

绾绾看着他:“绝不后悔。”

周如拿出了一张纸条,是那日花灯的纸条,绾绾有些惊奇,他说“我不相信这些。”可绾绾拿过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周如希望许愿皆如愿”

绾绾看着这张纸条呆住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她的心头涌起,刺得她整个人麻麻的,她抬头看着周如盯着她的神情,是如此认真,又是如此坚定。但绾绾做了回逃兵,她把纸条塞回周如手上,转身便向外跑去,留下周如不知所措的神情。

夜里,绾绾还是不安着,阿姐问她怎么回事,她也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冒出来一句:“阿姐,你觉得周如怎么样?”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只听得阿姐打趣:“我们小绾绾,这是有心仪的人啦?”绾绾脸上染起一抹绯红,整个人散发出热气,转过身去嘟囔着才不是呢。

“阿姐明日要回去了,想来我们绾绾也到了要出阁的时候了。”

“啊?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阿姐也想一直陪着绾绾,但是这是规矩,阿姐必须走。不过啊,阿姐这次放心许多了,周如他……是个靠得住的人,绾绾交给他照顾,阿姐还是很放心的。绾绾你记住,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但是一定是值得的。”

这一番肺腑,绾绾心里听的迷迷糊糊。


第二日,阿姐拜别爹娘,又一次离开了许府,这一次,绾绾和周如站在一起,盼望着阿姐再次回来。随后,绾绾和周如回到庭院,绾绾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到周如说:“昨日之事,二小姐不打算给个回复吗?”这一次,周如的眼神里不止有认真,还有一丝紧张和期待,绾绾不知该说些什么,面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

绾绾垂眸,却伸手去握住周如的手。“以后不必再唤我二小姐。”绾绾感受到在手掌相碰的瞬间,周如的手竟在发抖,周如再一次不知所措,又不自觉抱向绾绾,抱的很用力。“好,绾绾。”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除了绾绾与周如愈发亲密,好似并没有别的不同。

也有的,父亲回家的时间愈发的晚了,好像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情。母亲的身子也慢慢的弱了,阿娘从不让绾绾去处理那些繁杂的事情,阿娘只希望绾绾的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绾绾心里也很担心,阿娘却总是说着没关系。

夏初的梅雨季节,总是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时下时停,空气闷热着,绾绾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好容易下了一场痛快的大雨,绾绾心里却还是闷闷的。晚膳后,府里的丫鬟突然说爹娘让绾绾过去一趟。等到她过去时,看到爹娘满目愁容的坐在桌前,娘亲的身体好像更弱了,脸色苍白。

绾绾问了好,便坐在桌旁,阿娘笑着说“绾绾也长大了,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爹娘给你寻了门亲事,是将军府的长子陈晟,绾绾可喜欢?”

绾绾知道陈晟,听说他年少成名,风光无限,也听闻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绾绾没来由的不喜欢他。

于是绾绾摇摇头“阿爹,阿娘,我不喜欢他。”爹娘的脸色僵了僵,绾绾顿了顿,说道“阿爹 阿娘,我已心有所属了,是周……”

“混账!”绾绾话还没说完,父亲突然暴怒,吓得绾绾不敢再开口,“未出阁的女子怎敢谈这些,这将军府你必须嫁,没得商量!”绾绾缩着,不敢说什么,她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绾绾,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嫁到将军府你便生活无忧了,你听阿娘的话,阿娘是绝不会害你的。”


第二日,绾绾才发现,她被软禁了,她出不去,这一次谁也进出不了,包括周如。绾绾的心跳的很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爹娘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知多久,绾绾听见庭院外吵吵嚷嚷,绾绾的眉心直跳,她总有不好的预感,她要出去,但门口的丫鬟依然守着不让她离开,好在人少了许多,绾绾记得周如曾教的防身术,总算是出了这个小院子。

正厅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混乱中绾绾好像听见丫鬟说许夫人出事了。绾绾不敢想,便往阿娘房里冲去。房间里,阿娘躺在卧榻上,这是绾绾头一次见阿娘这幅模样,是那么的脆弱和无力,那么的……渺小。绾绾冲向阿娘,不理解事情怎么会发生到这个地步,明明阿娘只是有些劳累,明明阿娘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娘看起来很坦然,她让所有的丫鬟和大夫都走,只留下了绾绾一个人,阿娘说她有些累了,想要好好休息。阿娘说让绾绾一定听话,好好的嫁给陈晟,往后的日子也要开心。阿娘絮絮叨叨地,头一回说了好多好多话。

绾绾很无助,不知道为什么阿爹不回来,为什么阿姐不回来,为什么周如不见了。

可是绾绾不能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只知道,阿娘死了,疼她的阿娘死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唤一句“绾绾”了。


整个许府上下又一次忙碌了,但这次不是灯节晚会,也不是除夕新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绾绾的阿娘就此离开了。阿爹依旧没回来,绾绾心里有怨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为什么只剩下她一个人。绾绾不敢想,她不愿意相信,冲去周如的房间,依然空空荡荡的,从她被软禁起,她便再也没见过周如了。混沌间,绾绾扫到了一个小本子,她知道这个本子,是周如的记事簿,周如说本子里记的都是许大人交代他办的事情,很重要,绾绾便从来没有看过,但这次绾绾决定要看,她要找周如,她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恍然间,绾绾醒了,但不是在许府。

今日是许家二小姐许愿与将军府长子陈晟的大婚之日。四周热闹喧嚣,宾客把酒言欢,好生热闹,今天将军大人宴请天下人共同见证这一桩美事。觥筹交错,烛影摇红,房外是许愿着一袭红里绿披,捧着大红缘结,在丫鬟的指引下缓缓走向房中央。只是外面锣鼓喧天,红盖头里却藏着木然的许愿,透过红纱,她盯着站在角落里的周如,一瞬间眼角通红,湿润的眼眶叫她要看不清本就模糊的身影。脑中记忆不断浮现,初见到再见,相识至相爱,万般种种只化作嘴角的一抹苦笑,不曾想许久之后的再见竟然是这般场景。是啊,今天明明是个好日子,只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误,“罢了,我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只是你可曾,真的爱过我。”许愿心中已然,爹娘回不来了,阿姐回不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回不来了。


深夜,绾绾翻出了将军府,独自一人走向了长街河畔,遥遥相望,她看见了那个人。“许久不见啊,周如,或者说,拓拔如。”绾绾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你都知道了,绾绾……”“别这么叫我。”


绾绾看着面前的人,脑中浮现起那日。周如……或者说拓拔如,百越真正的太子,先帝在位时,许大人人面象心同将军府一起上演了一出鸿门宴,撕毁盟约,欺骗百越殿下入城后兵戎相向,蛮夷之地如何抵挡,父皇将死,敌军已深入百越,拓拔如心中了然此境不可抵挡,惟有让弟弟先走,才有机会保住百越血脉。那次血战,众人皆以为他会死,但是他没有,像他说的,他被私塾的先生救了,苟活了下来。

从他设计的第一天起,他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他苟活于这世上早已没了意义,百越太子娶走了许兰行,自己混进许府一探虚实。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步步推进,可是千算万算没能算到,人心无解。绾绾是那般的善良美好,她会认真去学他教的每一件事,会陪他下棋以解无聊,会在他忙于府内事物无暇用膳的时候偷偷去厨房给他拿来点心,会带着他悄悄溜出门只为让没见过世面的他感受人间烟火气的美好。但是他背叛了绾绾,毒死了许夫人,进犯新帝,施威于朝中重臣。许大人以为将军府的虎符能护绾绾平安,可新帝无用,大乌早已外强中干,对忍辱负重的百越来说不过是强弩之末。如此种种,身上背负沉重的他早已无颜再见绾绾了。

于是他还是失算了,设计到最后竟自己也栽进去了。许兰行走的那日,拓拔如迟疑了,云泥之别,他给不了绾绾一切,大仇得报,自己却无法脱身。只是见过这皎洁的光,拓拔如便心满意足了,从此愿以他一死,结束这场恩怨。


“我服了药。对不起绾绾,我骗了你……”毒性发作令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伤疤处鲜血汩汩外涌,更甚那日的阿娘。“绾绾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过是阴沟里的虫豸,贱命一条了。可是我遇见了你,”绾绾抱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周如,无力感再一次翻涌。“绾绾,百越的人会给你留一条活路,我报了仇,那便也以我赎罪,好好的活下去,好吗?”绾绾几近崩溃,曾经最爱她的阿爹 阿娘死了,是被她以心相许的人亲手害死的。所有人都希望能好好的活着,可是绾绾却要承受这些折磨,看着家人一个一个离世,周如也在她面前离开。

她望着面前的河流,那日各色花灯争流,物是人非事事休,已经一朵花灯都没有了,所有人许下的愿望都不知飘向了何方,就同她一样,不知道应该飘向何方……



“吾爱绾绾,初心遥相许,情字难回首。我是幸运的罢,可我受仇恨折磨;我是不幸的罢,但我遇见了你。长相厮守难全,惟愿绾绾如愿,往生再遇,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吾爱阿如,为时尚晚梦余念,只是我甘愿沉沦,我无颜如愿,亦无颜面对至亲。至此,仍奇你心处,惟愿情人可终成眷属,从此可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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