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天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从超市里出来。九月的风徐徐拂过我的脸,沁着秋天里落叶的香气。我抬头看看天空,今天的天气异常晴朗,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却格外的蓝,不时有几只叫不上名字来的鸟雀掠过去,飞了几个旋儿绕到楼房背面去了。我取了车子,背上双肩包,跨上单车,顺着过马路的人群骑到马路对面来。正要沿着落叶铺满的小路往家走时,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于是我把单车靠在路边。
“哟,这不是徐团圆嘛!哎呀这都多少年不见面儿了,你人都变了模样,现在还认得我吗?”
我回头看时,觉得迎面走来的那个人挺眼熟,翻遍了记忆,我忽然想起张丰年这个名字。
张丰年是我的高中同学,当年的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学生,短头发,人长的也不赖,朋友很多,学习还是县里拔尖的,那时候我们是关系很好的一对搭档。时间飞逝啊,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不觉我们都已经年及三十。我看着那人的脸,就觉得越看越像张丰年,于是我试探着问,“你是张丰年?”
他点点头说是。我连忙下了单车,把车靠在一棵树旁,就站在人行道旁的树下跟他聊起来。秋风拂过梧桐叶,发出飒飒的响声,不时有几片干枯的树叶打着转儿落到地面上。现在的张丰年与我印象里的他几乎判若两人。他戴着厚重的黑色边框的近视镜,乌黑油亮的头发三七分,额头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疤。只是他依旧穿着少年时常穿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这令我感到亲切不少。
“团圆老弟,你怎么会在这里?”张丰年问我。我才知道他本不是住在此地,而是赶上年末回来探访一位很久没见过面的亲戚。现在的他早已经在大城市安了家,有一份在跨国公司的稳定工作,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住在这座偏远的江北小城。对我来说,在超市里贩卖烟酒的工作已经是很好的了。必经,现在的我已经别无奢求,只是顺着生活来吧。但张丰年提到我的住处,我竟然莫名地有些失落。如果时光慷慨赐给我一次反悔药,我一定不会选择那样度过我的少年时光,而至于成年之后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有什么可后悔的?”张丰年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只要自己和家人快乐,就是幸福啊。”
他的这话提醒了我。我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那里已经被西边的晚霞染成了一半的鲜红,风依旧在刮,飞鸟一般刷刷地掠过枝头。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少年——那在江北孤城的北边县里度过的少年时光。时光已经埋葬在了城北的土地里,而伴随着风,往事也如飞鸟一般涌上我的心头。也就是在那个泊在小城风光里的闲暇的傍晚,我跟张丰年一起坐在不远处小公园里的一把长椅上,向他讲述了我撞击我心灵的所有记忆。
【正文】
我生在南方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常年患病在身,身体虚弱,不能干体力活儿,于是母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上高中以前,生活还算平静,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下来。但是,我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一切都变了。
暑假的一天,母亲早晨醒来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便去城里的医院就诊。诊断结果出来了,却令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母亲得了肝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眼看着母亲原本红润的脸颊一天天苍白下去,身子也越来越瘦弱,我和父亲只能是爱莫能助。很快母亲就不行了,她临走的那天,把我和父亲叫到床边,深情地望着我们。
“你们今后到县城去吧……我有亲戚在县城,可以提供一些轻松的工作。徐团圆……你一定要为我徐家争口气啊……”
我哭着答应了,说妈,你放心,我会的。母亲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至少她觉得,作为一个独生子,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希望,若是我将来有出息了,她也就安心。
母亲就在那个夜晚安详地离去了。留下孱弱的父亲和还没上高中的我。父亲说,县城也有所高中,徐团圆,从今以后你就在县城的高中念书吧。我低着头思索了很久,忽然把头仰起,望着父亲的脸,梗着脖子说道:“不行!我不去念书了!我要照顾这个家!”
“不孝子!”
令我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大吼一声,挥起手来甩了我一记耳光。我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这是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我。虽然他身体有病,但打得我还是脸上生疼。
“让你去念书是为了你好,你小孩子懂什么!”父亲气愤道,浓密的眉毛倒竖起来,眼睛瞪的铜铃一般,“你怎么也得对得起你娘!不念书你咋才能有出息?”
那天,我在自己房间里一个人呆了很久。我从窗户里往外看,一阵阵的蝉鸣和着阳光从树梢上倾泻下来,楼下有几个孩子在嬉闹。由于家庭背景的缘故,我跟其他的男孩子有些不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三五成群嬉戏玩耍,不会像他们一样约着彼此去广场玩陀螺放风筝。我不愿与人说话,虽然我想变得活泼一点,但我发现,我现在还做不到。八月的风从没关严实的窗户缝儿里吹进来,有些燥热,也很温暖。
两天后我同父亲一道坐上了去县城的车。临走时我回头望着我住了十四年的楼房。楼房是灰白色的砖瓦,配了红色的屋顶,再加上不远处汩汩流淌的小河与河面上飘动的小船与歌声,全都是儿时的记忆,此时竟然要一并抛弃了。
县城比起城市里多了几分安宁。没有车水马龙,有的只是夏天连绵起伏的蝉鸣声。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这蝉鸣声都那么值得怀念。必经,我失去的东西已经再也挽不回来,而我现在得到的东西,终有一天也会成为记忆里的泡影。而我,只是不想再等到那个时候再去珍惜它们罢了。
新学期照例是要举行开学典礼的,即使是县里的高中也不例外。那是九月份的一个艳阳天,阳光倾泻下来,映在半黄半绿的树叶上,暖融融就像铺盖了金色的绸纱。此时的蝉叫声已经明显少了,而我,也慢慢熟悉了县里的生活。毕竟自己已经渴望这种安宁的日子许久,在城里迷迷糊糊走了十四年,蓦然回首的刹那才发现,原来自己想要的,终于已经触手可及。
那天,我见到了整个高一年级的同学。我也算得上是城里来的人,相比之下穿的更体面,举止也更文雅许多——但那些县里的孩子们是不见外的,他们比起城里人,要多出十二分的热情。
“嗨,哥们儿,你是城里来的?”
我觉得肩膀头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转头去瞧,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孩子,眉毛浓粗,留着乡下孩子普通的学生短发,穿着黑色夹克衫和牛仔裤。
我点点头。他显然是不习惯城里人的所谓斯文尔雅,就大方地伸出手,“同学一场,好哥们儿一辈子!”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跟我说,他名叫张丰年,本是农村的孩子,兄弟姐妹有好几个,虽然穷,但家里东拼西凑借遍了乡亲的钱也想让他到县里读书。“你们多幸福,”张丰年对我说,秀气的脸上满满写着的都是羡慕,“城里啥都有,想去哪去哪,还有更好的学上。”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原来当我一直渴望到乡下寻个安宁的时候,他却想去城里。说到根本,还是生活背景本身的不同造就的吧。我只告诉了他我叫徐团圆,其他的东西,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但张丰年好想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我当成朋友了,抑或是他说的,同学一场,好哥们儿一辈子。这对于我——一个过久地独居的独生子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
但我并没想到,我的生活,自从那天开始,就已经在不经意间慢慢改变。因为那天,我不仅认识了张丰年,还认识了夏龙。
夏龙是这个小县城里同龄孩子的头儿,手下聚集了五六个关系要好的兄弟。他打小儿学过跆拳道,身手有那么两下子,为此也闹过不少事。少年自是轻狂,这么一来,也便放纵他了。
“送你来上学是为了你的将来,别跟我家丢脸。”
我又想起来父亲送我上学时对我说过的这句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脸结结实实地板着,几根白头发在上午的阳光里闪亮闪亮。虽然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好几年没干过重体力活儿,但一双手仍然粗糙得像冬天的枯树皮。“团圆,给我争口气,也能给你娘一个交代。”他说。我嘴上答应着,但我已经不敢相信未来。
我们仨都分在了一个班级。现在的我,心中自然有憧憬,只是,我不知道,在黑白两方这么分明的当下,十四岁的我,究竟该选择哪一边。
县里的高中虽然许多条件算不上好,但对我来说还是差强人意。我虽然是习惯了居住在城市里的,但那所谓的城市,也不过是多了几幢楼房,多了一些人罢了。反倒是县里让人觉得心里清净。于是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出来,考个好大学,让我病弱不堪的父亲和天上的母亲都感到欣慰。
谁知,自从那天下午,我预先设定好的轨迹,就悄悄发生了偏转。
那已经是开学后一个月的事了。十月的天气莫名其妙的干燥,让人觉得心里发堵。由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到了冷天病情又有些加重,放学后自然是我一人步行回家。学校在三里巷的尽头,从学校走到大道上需要连拐好几个弯儿,还要绕过四五堵红砖墙。——那地方是当地小孩子在夜晚都不敢去的。一些大人为了看住孩子,就编一些耸人听闻的鬼故事吓唬他们,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里的孩子都不敢去那几堵红砖墙处玩耍了。
我绕过三堵墙,觉得肩头有些酸痛。高中的学业自然繁重,书包像巨大的石头一般压在我肩上。我停了脚歇一会儿,却听见拐角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震。
“喂,小毛头,身上有钱么?”
转出来的是五个小青年,穿着时髦的服装,都染着红色黄色的头发,两个嘴里还叼着烟,一字儿拦在我面前。我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往别的方向走。
“小子,大哥问你有钱没呢!你不说,就是自己找揍!”旁边一个上来推搡了我一把。我虽然性格有些内向,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招惹,于是我厌恶地回敬他们:“没有!”
那几个小青年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识趣呢,然后打头的一个就招呼另外四个,要上前揍我。我被他们扯住衣领,随即就被推倒砖墙上,书包掉在地上,裤子被蹭上了好几道泥土,后背和后脑勺都被凸起来的石砾硌痛,却动弹不得。
就在那个时候,忽然一个染大红色头发的小青年喊到:“大哥别打了,你看后面!”拽住我衣领的青年立刻放开我向后看。后面上来另一伙人,为首的那个是个瘦高个子,招呼另外几个,见人就打。这两伙人顿时扭打在一起。瘦高个子嘴角一扬,俯下身躲过红头发青年的一拳,右腿一扫就把他绊倒在地,随即狠狠向他胸前踢了两脚,直打的他站不起来。那伙青年见势不妙,纷纷掏出刀子来,谁知新来的这几个也拿出刀子,对峙了好一阵子,四个青年才搀扶着那个受伤的红头发,愤恨地散去了。
我一直靠墙站着,大气不敢出。
“喂,小伙子,你吓傻啦?”瘦高个子拍拍身上的灰尘,在我的眼前打了个响指。我看清了他的面容后,大吃一惊。
原来他就是夏龙!
“小伙子,以后就跟着我混吧,绝对不愁你手头没钱,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你不恭,否则……”夏龙邪魅一笑,晃晃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子,“就叫他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我犹豫了。
我本想婉言谢绝,但我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如果我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吃亏。于是,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
“爸,”我走进租的房屋里,像往常一样在门边换上家里穿的拖鞋和衣服,“我回来了。”
那时候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炊烟暖呼呼的,从窗户里飘出去,窗户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回头瞟了我一眼,只是点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低头看着裤脚,才发现裤子上还沾着泥土。于是我连忙退回了自己房间,把裤子上的土拍了个干净。
“新学校怎么样?”
直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才开口说话。自从母亲去世的这两个月以来,家里的家务活都压在了父亲身上。他前额的头发更加斑白了,银丝在灯光下闪亮,头上和眼角的皱纹全都凹陷出来。我点点头说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就很不踏实。但我不敢告诉父亲实情,我怕他听了生气。
那之后,在学校里的我还是那个跟往常一样的徐团圆,每天努力把自己埋进书本。好在夏龙他们也没有什么动静。
一天课间,我有些犯困,正趴在课桌上犯迷糊,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教室的门被一脚踹开。我立刻困意顿失,却看见几个染头发的青年各个手里拿着棍棒,打头的手里还拿着刀子。我认出他们就是前些日子在红砖墙边问我要钱的那一伙人。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死东西给老子滚出来!”打头的朝教室里嚷道。顿时四下里一片寂静,没人敢发出声响。
“你是聋还是瞎?老子叫你出来!”他见我们没动静,声音提高了一个音调又喊道。
“咋呼啥?”坐在墙角里的夏龙把手中的笔往桌子上“啪”地一摞,把袖子撸了半截,站起来就向门口走。几个胆大的同学见势不好连忙上前去要劝架,却被夏龙使劲推倒在地。
“就是你啊,上回害老子吃这鸟亏!”打头的指指脸上一道很深的擦伤,又晃了晃手里的刀子。
我估计夏龙那时候纯粹是死要面子。除了我之外,他的几个“兄弟”都不在这里,真要打起架来恐怕他占不了上风。
“走走走!教室里不是打架的地方!要打跟我上操场打去!”夏龙朝他们挥挥手。那几个人就依了他。
我的心怦怦直跳,这可是学校啊,真要出了事谁负责?
坐在我旁边的张丰年用胳膊肘戳戳我,“哎,徐团圆,你脸色不太好啊。”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啦冷汗,“哪里,没事儿。”
“该死的小混混!”张丰年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丢人丢到学校来了!”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厌恶的脸,自己叹了口气。谁知道,过不多久同学们也不知怎么的了消息,竟然一窝蜂涌出教室,几个嘴里还喊着:“天啊,操场上打死人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回避,却忽然又有人从走道尽头跑到我的教室门口,扯着大嗓门冲我喊:“徐团圆,大哥叫你过去嘞!”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回头却看见张丰年惊愕地望着我。
“徐团圆,你?”
那一次,夏龙是真的闯了大祸了。他出了教室门后,叫上要好的几个兄弟,就跟那帮小青年在操场角落里扭打起来。混乱之中他用随身带的刀子刺中了一个染黄头发的青年的左腹,而他自己也被小青年的头儿用铁棒子打伤。我一听同学们说打死了人,吓得两条腿都在发抖。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五楼疯跑到操场上时,那里已经为了一大群同学,警卫和老师也都来了,校外还隐隐约约响起了救护车的汽笛声。
“你给我等着,不要脸的!敢招惹老子,早晚揍死你!”红头发离开时还指着倒在地上的夏龙,愤愤地说。
我硬挤上前去。夏龙仰面躺在操场的草地上,左眼角上有一片淤青,鼻子和嘴角不断地涌出鲜血,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胸前。趁着人群还在骚乱,我碰碰夏龙的肩膀,他呻吟了一声,眉毛动了动,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你为啥不早点下来!”夏龙的一个兄弟狠狠拍了我一掌,我回头看他,他脸上也有一道深深的淤青,“咱人手要是多点儿,哪能吃这鸟亏!”他越说越气愤,挥起拳头就想打我。
“王小七!你给我住手!”躺在地上的夏龙忽然开口,“兄弟一场不容易,他刚来,不懂咱这的规矩……”
“可是老大……”王小七刚想辩驳,一个高个子警卫就把他带走了。
“徐团圆,”夏龙对我说道,“跟着我混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以后这种事肯定很常见,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冲动,我想冲出去,发疯一样地拼命跑,一直跑到我累得半死。但我忍住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怎么办。即使他们不把我供出来,我自己也得谴责自己一辈子。总之,现在的我有种深深的负罪感。
那回夏龙可真是伤得不轻,在医院里躺了足足三个星期才来上学,左胳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张丰年还在学习,嘴里默念着刚刚学的知识,右手在桌子上比划着。他学得那么认真,我几次想跟他解释,都碍于其他原因没能把话说出口。
“张丰年。”下课后我叫他。
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看着他,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我才低下头小声说:“你还把我当朋友么?”
“这是什么话!”他豪爽地大笑起来,“怎么不会呢?”
“真的?”我喜出望外。但一想起他刚才提及“小混混”时满脸的愤怒,我的眼神就黯淡下来了。
“你小子脑袋里进水了吧?哈哈!”张丰年拍拍我的肩膀,“交个朋友不容易,当然更要珍惜喽!”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好像有一座巨大的冰山,正在温暖的阳光下逐渐消融。真的,如果这辈子能找到一个愿意相信自己的朋友,这辈子走下来,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虽然我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张丰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如此友好,但至少,现在的我,还有他这个朋友啊。
这一晃一年过去了。自从上次惹了事又挨了处分,夏龙也收敛了不少,平时也基本看不到他和那群兄弟们四处闲逛的身影了。我终于可以松口气,好在那个受伤的小青年并没有什么大碍,同学们说打死了人只是谣传。张丰年依旧像以前一样学习认真,我知道,那是他一辈子的梦。或许每个人都有梦想吧,我也不例外,只是我现在还在徘徊,甚至,还在堕落。
我也不知道哪一天我能真正成为我自己,抑或是父母所谓的“有出息”,但或许,我现在还在路上吧。
但我从没想过,就在我刚刚走入十五岁的那个秋天,我邂逅了一个女孩,而她,竟然最终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和父亲租的那间小屋,很快就被一位有钱的人家买走了,说是要开张一个店铺,这是个极好的广告位置。父亲也没多说什么,就带我离开了那里,在学校附近又租了一间不算大的屋子。期间,父亲一直靠在小饭馆做服务员挣钱,我们的日子过得并不算丰裕。甚至就连我十五岁的生日,也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秋天度过的。
那时候已经进入了深秋,雨一场接一场地下,每下一场天就比往常更加寒冷几分。梧桐树叶渐渐落光了,只露出瘦骨嶙峋的树木的枝杆。往常还可以在天边看见几只南飞的候鸟,而今鸟儿已经尽数飞去,唯有几只耐寒的喜鹊或是麻雀,还每天早晨在光秃的枝头鸣叫。我向来是喜欢秋天的,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生日就坐落在这秋天,而是因为秋天的深邃和沉稳能给我一种特殊的满足感,能在无声之中涤净心灵。
同样也是放了晚学。这些日子父亲又住进了医院,给我留下了一笔生活费。我一想到家里的清冷,往回走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我低着头,时不时踢翻一块碎石头。走过一个转角时,忽然前面有人经过。当时我的思绪已经全然不在走路上,于是一头撞了上去。
那人尖叫了一声向后退却,我有些着急,刚想道歉,却见我不小心撞到的那人原是一个女孩。她披肩的深棕色头发带着点天然卷,标志的瓜子脸和长长的睫毛,配上白净的羽绒服和红色的手套。
“对不起……”我一时间羞红了脸。
“没关系的。”女孩子朝我眨眨眼睛,我才看见她眼睛里有一汪清澈的水,眼眶也有些发红。
“你怎么了?”
她只是摇摇头,我看到她咬了咬嘴唇,却并没说一句话。
“喂,徐团圆!”转角那边有人忽然大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去看,却是那个王小七。一年几乎没怎么跟我打过照面,他又变了不少。后脑勺上多了一缕金黄色的头发,鞋带子一根红一根黄,口袋里还揣着一盒烟。
“那是我女朋友,你这小子要做什么啊?”他不客气地对我说道。
女朋友?我诧异地看了看王小七又看了看身旁的这个女孩子。女孩子一身纯洁无暇的白色,怎么想也配不上那个成天混酒吧的王小七……但就在那无意间的一瞥,我与那个女孩的眼睛四目相对。我隐隐约约觉得,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听见没有?”王小七又上前了一步,声音提高了许多,两根手指头夹着半根烟,“给我别再靠近她,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我觉得他着实无趣,便也摆摆手转头就走。刚走到拐角处,我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咯噔”一下,于是悄悄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女孩已经跟王小七走在了一起,他一只胳膊还揽着女孩的肩膀。
我摇头叹了口气,总有种想好好嘲讽他们一番的冲动,但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忽然,我余光瞥见,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回头盼了我一眼。由于我已经走出很远,我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种眼神里,好像真有种我一时间解释不清楚的东西。想着这些,我干脆不再理睬他们,而是径自走开了。
我一直也没在意这些。回到教室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课桌旁翻书看,却忽然觉得肩膀像是被谁拍了两下。我回头看去,却是夏龙——这小伙子一改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和发型也得体多了。
“喂,徐团圆。”他叫我。
我随口应了他一声。或许这个夏龙真的要痛改前非了吧,我想。总之,自从那件事后,我再也不愿意与他为伍了。
“你帮我盯着王小七这家伙点儿,”他趴在我耳边悄声说道,“这小子有点不对头。”
我一听就心生厌恶。他到底还是那个野孩子头儿,夏龙一点也没变。但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他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我只好答应下来。
“我希望你能明白,”他说,“这次的事跟以往有点不一样。”
我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眼神有些不对劲,至少,跟我以往见过的不同。于是我没再说什么,也便按他说的去做了。
一晃就是两个月光景。高中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快许多,也紧张不少——即使是在县城里,也少不了竞争的火药味儿。偏偏就在那个傍晚,在回家的拐角,我又见着了那个女孩。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也能稍微做些体力活儿了,找到了份像样的工作,挣钱也不算少,家里的条件一天天好转起来。而我也算争气,成绩一天天搞上去了,并且也没再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那个傍晚,天早早就黑了——冬天的夜晚尤其长,而且冰冷,我不禁围紧了围巾。恰巧转过一堵红砖墙,我忽然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人影似曾相识——依旧是白色的羽绒服和红色的手套,深棕色自然卷的长头发。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她?
我连忙过去,脚步却忽然放慢了。但那个女孩儿似乎注意到了我,向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于是我只好过去。她望着我,那眼神近乎哀求。许久许久,她才慢慢开了口。
“哥哥,给我点钱……好吗?”
我更加吃惊。
正在这时,忽然旁边斜刺里过来一个人,带着一身烟酒气味。“徐团圆,我怎么说的叫你少管闲事,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挥起拳头就要打我。
我向后趔趄了两步,定睛细看才知道那就是王小七。这家伙越来越没个高中生的模样,整天在外面鬼混。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夏龙跟我说过要盯着他点,我的心头不禁一紧。
“不要脸的,”王小七把女孩相身后推了推,一步步逼近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
我又躲过了他挥来的拳头,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正当时,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王小七,以后别叫我看见你这个狗杂种!”
那人拐过土墙,站在我前面,两只手叉在裤子口袋里,上衣上的金属饰品因碰撞而发出清响。虽然是背对着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夏龙。
“夏龙,我……”我尴尬地站起来,脸上一阵一阵发红。
“靠后站,等会儿跟我干点事,”夏龙冲我打了个响指,“让我来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自从那次跟小青年打群架事件来,夏龙几乎没有再惹过什么事,学习上也用功了不少。他手下的一帮兄弟也差不多都散了伙,只剩下这个王小七,却又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我注视着他黑色的皮夹克下的身躯,显然要比王小七清瘦许多,如果两人真就这么打起架来,恐怕夏龙占不了上风。
“还愣着干啥呢,靠远点儿。”他又对我说道。我向后退了两步,站到了土墙后面。
“你以为我还一直认你为老大啊?”王小七显露出嘲讽蔑视的神色,“我干了啥你知道又怎的?”
“我当然知道,”夏龙冷笑道,“你这是自己往火坑里钻。”
这时,王小七身后的女孩紧跟几步走上来,弱弱地说道:“大哥……不要打架了吧……”
“碍事的家伙,你给我滚!”王小七不耐烦了,随即一巴掌拍在女孩脸上。冷风一吹,她的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
说罢,王小七恶狠狠地扑过来,一把扯住夏龙的衣领。夏龙敏捷地俯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下腰。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显然还是长得壮实的王小七占了上风,夏龙被逼得不停后退,到后来几乎没有了还手的机会。王小七狰狞地奸魅一笑,随即用力一推,将夏龙死死抵在土墙上。
“治不死你这个家伙——”王小七说着,右胳膊朝夏龙的肚子上使劲一捣,夏龙脸上登时显出痛苦的神色来。我躲在墙后面大气不敢出,却忽然发现,夏龙的两只手已经鹰爪一般牢牢钳住王小七的衣服。
“我叫你再在老子面前放肆!”王小七笑着,又一脚踹在夏龙腿上。我看见鲜血从夏龙额头上流下来,一时间慌了手脚。
“徐团圆!”夏龙歇斯底里地朝我的一声喊把我惊醒,“你们快去!拐过这个巷子朝西一里路,快点!”
我茫然地望望那个脸颊还红红的女孩,我们?
“快……”夏龙着急道,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但两手依旧死死抓住王小七不放。
我陡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夏龙想让我“盯着”王小七点了。因为我在这县城里住了也有近两年,学校和家周围的情况我己经十分熟悉。拐过这个巷子,向西一里的地方,就是县里的派出所。
王小七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拼命想甩开夏龙,于是把他的手指使劲朝墙上撞。可夏龙宁愿双手关节都被磨得出血也不松开。我见状,连忙过去拉住女孩的手,我俩就一块朝巷子口跑去。
“给我回来!”身后王小七吼道,“你还要命不?”
我没有回头,身边的女孩也没有。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夏龙还在死死拖着时间,我只是不愿意再看到他被王小七殴打的场面。毕竟,现在的我,已经在逐渐信任他了。
奔跑的脚步声中,我用余光瞥了瞥身边的女孩。而她的脸上,方才被打的红晕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丝泪痕,还挂在明净的眼眸下面。
我和那个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县城的派出所。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时还抽抽噎噎哭起来。等我们和公安人员赶到时,夏龙和王小七还扭打在一起。王小七壮实的身躯压着夏龙,直使得他的脸色都有些青紫。我吓了一跳,疯了一般跑过去。王小七一看警察来了,知道自己完蛋了,也就松了手。夏龙的手也从他衣服上掉下来——两只手上鲜血淋淋,关节处被摩擦得几乎见骨。他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没能站起来。
“夏龙。”我上前去喊他。蓦然觉得,这情景与一年前那次操场的打架事件真的很像。
夏龙睁开眼睛看着我,他的右眼被打得肿胀起来。
我就这样看着他,久久,一句话都无法出口。
“……对不起。”我低下头去,口中喃喃道。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精神有点恍惚。我会想他道歉?向这个曾经做过野孩子头儿,成天打架斗殴勾结不三不四的人的夏龙道歉?但我没法忍住。因为,相比于他在我心里留下的“野孩子”形象,我觉得现在最可悲可恨的人,是我自己。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了。”我对他说道。我的鼻子已经发酸,眼眶湿湿的。
“得了,你又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夏龙轻微咳嗽了一声,“你这不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我咬了咬嘴唇。
“徐团圆,干得不错,就凭你这次的表现,我还把你当作好兄弟。”他勉强挤出笑来,就跟我第一次加入他的团伙时一样。
“你没事吧。”停了很久,我才小声问他。
“我能有啥事?”夏龙笑道。
耳边由远及近地渐渐响起救护车的汽笛声,但声音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变得模糊。那一刻,我比半个钟头前更加不知所措。或许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明白,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他究竟能有多大的变化。而面前这个夏龙,已然不是曾经的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白衣服的女孩儿根本不是王小七的女朋友,而是他和他父亲合伙骗来卖色讨钱用的。他和父亲早就在干这些不法的勾当,骗没有父母的女孩子,打扮漂亮些,然后限制人身自由,让她们靠着漂亮的外貌向路人讨钱,动不动还要向女孩子们施暴。而夏龙作为王小七曾经的“头儿”,对这事却是早有察觉,为了不在学校里闹出事端,才想着尾随他到这个偏僻的巷子里把他制服。然而正思忖着控制住了王小七却没有人帮忙报警,偏偏就看到了被他威胁的我……
王小七的父亲被公安机关逮捕,而他自己也进了少管所。他监禁的少女们都获得了自由。然而,那些女孩却并不是本地人,因此不会在这个小县城里久留。穿着白羽绒服的女孩临走时,她特地向我道了声谢谢。
我望着她的背影,满心舒坦。
那一次,夏龙也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不久就出院了。我知道,经过了这几番周折,事情算是真正落下了帷幕。当我再回到学校时,却蓦然发现,无论是张丰年还是夏龙,都在认真地读书,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教室,金灿灿铺在几位同学身上,温暖如初。
【后记】
讲完这段经历后,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月亮早早就升起来了,格外明亮。天空也是半边蓝半边橙黄,晚霞似血,漫卷在西方涂满暮色的天边。几只鸟遥遥飞来,在公园里的树杈上停下。张丰年从长椅上站起来舒缓筋骨,晚风拂动,沁着九月里的落叶香味。
“夏龙呢?毕业之后他怎么样了?”张丰年问我。我笑笑,说,他啊,他后来考进了城里一所不错的大学,读了个很热门的专业,现在已经做了很大的生意呢。但随后我摇摇头,“这些年都成了大忙人,我也好一阵子没怎么见着他了。”
张丰年也跟着笑起来,末了叹气道:“是啊,这说变就变得那么快。”
我却忽然想起一个在我脑海盘旋多时的问题,于是我问他:“难道高一那次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夏龙的团伙成员吗?”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都对你喊夏龙老大了嘛。”张丰年笑着说道。
这一来我就纳闷儿了,“那你为什么还把我当朋友?你不是说很讨厌小混混吗?”
“这不,还是我老话,交个朋友不容易,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我心里一震。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我在欺骗自己。张丰年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想保护一下我的自尊心罢了。也的确,如果当时的我没有他这个朋友,我真不知道我后来会是什么样子。毕竟,朋友是心灵上的支柱,没有了朋友,有时候就是什么都干不成。
“谢谢你。”我说道。
“不谢,老大人了,还记着那点小事哪?”张丰年笑了,拍拍我的肩膀,“徐团圆啊,其实人这辈子到底在追求啥?也不过就是平平淡淡,幸幸福福罢了。其实现在我也很累……我反倒很羡慕你,生活在小城市,有个稳定的工作,生活也不拮据也不急促,这不就是最好的嘛。”
听了张丰年的一番话后,我感慨不已。我从未想到自己还会被别人羡慕。也就在那时,我真正明白,年少时的多少往事都已经永远成了过去,现在的幸福美满才是重中之重。
那天再晚些时候,我们一道离开了公园,我扶起我的自行车,也就跟他道别。我望着他渐渐变小的身影,知道这一别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然而,我心里却忽然又升腾起一阵满足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我了了多年的心思,而是因为我彻底明白了什么是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
我笑笑,跨上单车,一路骑回家去。
天差不多全黑了,明月皎皎静若处女,悬挂在小城的夜空。
少年时光,姑且埋葬在旧城北吧。毕竟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挽不回来,分道扬镳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而我,至少还有年轻,还有现在。
忆当初,年少轻狂。等到岁月流成了河,蓦然回首才终于发现,其实,这一路走过来,只要自己不后悔,就是走出了成功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