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苦寒少年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又一个冬天来临。回想起儿时刚入宫来，我就不喜欢这里，阴森而灰暗，诺大的屋子里全漂浮着未知的冷漠与冷冰冰的敬意，我离开阿玛和额娘，在这里有了我的“亲爸爸”。她是宫廷里的核心，所有的人见了都怕她，包括我的老师翁师傅。
可能是内心极为敏感的原因，我记事特别早。我至今还会回想起，四岁时我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已经身在宫里了。“亲爸爸”日常极为忙碌，我基本的生活起居都是交给一群太监来照看。四岁的我生活中没有玩伴，也没有至亲细心的呵护，就像一颗长在玉器花盆里却无人施肥照看的幼苗，孤寂无助又脆弱敏感地生长着。
每餐吃饭，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亲爸爸”坐在长条桌的一头，吃的津津有味，而我坐在桌子另一头吃到的却都是难以下咽的食物，甚至有的还发霉变质，经常吃坏肚子。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宫里用膳每顿饭要108个菜，而御膳房为了凑数，只是把太后能够得着或喜欢吃的菜做成新鲜的，其他的都是反复蒸了又蒸，摆上来凑数的。
记得小时候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被“亲爸爸”惩罚不许吃饭，有时候确实饿极了，就在宫里自己找饭吃。有一次饿了一天多，实在是肚里难受，就在宫里乱串，乘着看我的太监不注意，我溜到了大太监们吃饭的地方。饭菜应该是刚吃完，还没来的及收走，我看准桌子上的馒头，抓起一个馒头就跑。这时看管我的太监才发现了我手中的馒头，他一边追一边喊：“万岁爷，我的祖宗啊，你赶紧放下吧，要不奴才可得挨打了”。
我在前面一边奔跑，一边把馒头往嘴里塞去，但很快他追上了我，硬生生地把我手上仅剩的半个馒头夺了下来，所幸的是另外半个馒头已经下肚了。
呵呵，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什么原因，我甚至觉得这半个馒头都要比我在御膳房吃的饭菜好吃。
还有一次，养心殿的窗户纸被北风吹破，寒风直接灌入殿内。我认得内务府大臣立山，便让他尽快修好。立山可能觉得是小事一桩，很快就差人换了新的窗户纸，但他没有及时禀报太后。那天太后临朝完毕，让我罚跪，并责问道：
祖宗起于漠北，冒苦寒而立国，你听朝难道还怕风寒不成？
太后越骂越是生气，最后差人叫来立山，一起罚跪，甚至说出要将立山问斩的话语。立山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我也是既愧疚又委屈。幸好李莲英与立山交好，便灵机一动对着立山呵斥道：还不赶紧滚出去，免得让太后生气。这才救得他一命。
而我就一直在那跪着。太后看了几个时辰，说了几个时辰，骂了几个时辰，最后愤然离去，但我的罚跪却并没有结束。在她离开的时候，她差一个大太监继续监督我罚跪，并让我背诵祖宗遗训。一直到深夜，我膝盖发软，嘴唇发干，晕倒在大殿之上，方才罢休。
从那时起，我就惧怕她，惧怕雷声，惧怕强光，惧怕所有强势的东西。我就像一只隐匿在宫中的小虫，表面上被人捧在掌心，实际上是被人攥在手里，随时都可以被捏住，被摔在地上。我内心无比想念我的阿玛和额娘、奶妈，还有玩伴。但这些形象在我心目中逐渐淡去，即使我的阿玛上朝时还能见得，但他也特意保持着与我之间的距离，额娘更是被禁止入宫与我见面。所有宫人都明白无误的告我，太后就是我的额娘，她打小照顾我的起居，抚养我长大。但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那天半夜我在昏迷中醒来，却发现炕是冷的，由于白天背了一整天的遗训，使得我的嗓子发不出声了。掀开帘子看到本该值夜的小太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办法我一个人起来准备热炕，但无奈没有干过这等活，打翻了炭盆，烫伤了手背，这才惊动了半夜不露面的小太监。
“哎呀，我的主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他只是帮我查看了一下伤势，就开始帮我生火热炕，却只字不提炕为什么半夜冷了，他为什么半夜不在。
第二天，我又受到了太后的斥责，说我半夜不好好睡觉，乱跑乱动，打翻炭盆，烫伤自己。面对这等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清楚地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
翁师傅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给我带来了父亲一般的呵护，他看到我手臂上的烫伤，还掉了泪。他关心我的起居生活，吃饭穿衣，让我知道了人与人之间还有这样一种温情。
唉，至今躺在这破床烂榻之上，忽然想起这么多家国琐事，甚至儿时的记忆也一股脑儿钻了出来。
在这里，我没有生活，有的只是记忆。还有聊以自慰的事，就是看书。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我九岁时写下这首诗，也是一个大雪的冬天，翁师傅和我在上书房，他为我讲起作为人主，必须时刻挂念百姓的生活苦难，与民同疾，知民艰辛，爱惜民力，德被民心，顺应天时，爱惠万民。我看着窗外凛冽的寒风和殿内的炭盆，写下这四句话，还写下了如此一段文字：
为人上者，必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忧民之意。爱之深，故忧之切。忧之切，故一民饥，曰我饥之；一民寒，曰我寒之。
记得，当时还得到了翁师傅的表扬。
可惜如今，外面寒风凛冽，我这一床被子也难御风寒，在这里念及我的天下，我的苍生，是不是也有点太讽刺了。
前几日差内务府买的书籍还没有送来，现在也只有要书看才不会被驳回，其他的要求都无人理会。也只有在书里，我才能体会到我对天下、对大清的担子。
因为，在书里，还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