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变故
1
这件事叶秋有跟一同在英孚学习的婷说起过,婷只让他放宽心,说是自己也帮助了好些个学弟学妹们贷了款。
“你贷了多少?有几个平台啊?”叶秋在电话里问道。
“可能有两万多吧,平台倒是有四五个,因为我的额度不够。”
“可能?你自己贷了多少都不清楚吗?那么重要的事。”
“那天全是老师们弄的,在公司足足待了大半天才搞定,又弄这个又弄那个,我头都晕了……”婷的话中透着无奈,敢情她也是和叶秋一样,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错觉,“不过我还是相信老师,他不会骗我的”。
“你就这么肯定?”后面一句话让叶秋很惊讶,随后婷又说了好多她和分校老师之间的事,皆是好话,因为不在同一个片区,所以叶秋并不能亲眼看到那位老师长啥样,但从婷的话语中可以了解到,她对老师的印象极好。以前听婷聊起过家里的事,亲人是自私冷漠的面孔,家也是不到寒暑假绝不会回去的冷冰冰的屋,从只言片语间总是难想象一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但叶秋能理解这种感受。而现在婷有了一个愿意关心她的人。
“……老师每周都会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关心我的生活和课程,对了,有时候他还会请我吃饭或是给我带好吃的嘞……”婷边说边笑,像个正在炫耀家里宝贝的小女孩。叶秋一边听着一边也为她开心,但隐隐地忽又有些担心起来,她该是和自己一样的,一样的曾缺少爱,一样的又获得爱,但正因为这爱的重要又让它的失去有了成为一件悲惨事件的可能,且那重要和悲惨的程度是呈正比的。
“……你呢?秋,你贷了多少啊?”婷继续说道。
“有……两万,分二十四期还,得还两年……但老师让我不要管。”
“这就对嘛,相信老师,相信大家……”
2
临近期末的时候,那个温暖的、像家一样的集体里传出一些风波来,期初只是隐约听人提起,到最后便是身边的同学也常有在讨论此事的。
“最近老师有再找过你吗?”
“有啊,上周刚去过。”
“是否又是找你帮忙贷款的?”
“对,说是上次贷的那个平台不行了,需要另借钱还完再重新贷过。”
“……说把责任转到沙区分校的习老师名下,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他们就不能保证后面会继续还款……”
“恩恩。”
“他们贷那么多钱干嘛呢?”
……
不知何时起,这样的交谈每天都在发生,叶秋QQ上的信息就没停过,好多一起在英孚学习的同学都带着疑惑前来询问,询问身边人是否也是同样的状况以及他们的对策,以期让心里获得短暂安慰,与此同时,一股渗着恐慌的气息也悄悄在各大学习群里蔓延开来。
叶秋被老师叫去的时间算是较晚的了,是在他已经从旁言细语中得晓了一些事件真相以后,但是那天叶秋恰巧没带身份证,晚秋姐无奈只能让他回去,第二次再被叫去的时候已是次年开学的时候,说来也凑巧,几个老师围着叶秋换了好几个平台皆提示额度不够,晚秋姐只好对叶秋说:“明早十点,还是这个平台,你要及早来抢额度才行,一定要快。”
一定得如此才行吗?心底的疑问让叶秋选择把那句“一定要快”抛在了脑后,他想等等,等一切沉浸在水里的真相浮出水面。
“晚秋姐,有人说公司的经营出了点问题,是不是真的?”叶秋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哈哈,怎么会?别去听信谣言喔。”
“那为什么最近公司要借这么多钱?”
“哎呦,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因为此前的平台不安全,所以需要进行债务转移……他们不做校园贷业务了……”
偌大的公司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是同样的说辞,叶秋细心地留意了他们的眼睛,看不出半点儿的心虚和慌乱,反而透着让人信服的平静与睿智——正如他们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给学生们讲课时那让人心生敬佩的模样一样——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3
时间总是最公正的裁决者,切实的真相会露出鲜明的棱角,虚假的东西不管披着何等隐蔽的伪装也会在这审视之下无所遁形。
群里议论和转发的所谓“谣言”越来越多了,还有好多来自其它校区的同学开始哭诉起自己的遭遇,貌似谎言的城墙一角已在某处崩塌,虽然还未波及到此地。叶秋被拉入了一个大群,里面聚集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英孚学员,遍布山城各大区县,人数逾千,好似是有一张一直遮蔽眼睛的布被掀开,觑见的便是壮观的真实。有同学说他们分校的老师已经找不到了,去找公司也是大门紧闭;有同学说自己欠了好几万债,还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家人说起;还有同学在担心征信的问题。前所未有的压力正像山洪海啸一样从这些孩子的头顶压来,有些怯懦一点儿的女生甚至已经开始哭泣,在群里哭诉的声音满是颤抖。
当所谓的“谣言”被转发到一定程度且为更多人所知,它实际上便拥有了无限接近真相的可能。叶秋抽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去城区探视了公司,大门紧闭,与传闻吻合。
越来越多了,哭诉的事件、攀升的金额、参与哭诉的人群,还有无数真的假的捕风捉影的事儿:
有人说股东们卷起大伙的钱跑了,目前只剩主城的习老师还在苦苦支撑;
有人说公司破产是因为债务危机,此前帮学弟学妹贷款入学的话全都是骗人的;
有人说习老师也是个骗子,所有公司里的老师都是骗子。
……
从四月初开始公司便不再还款了,叶秋翻看了APP上显示的欠款,还剩一万三千多,但是他当庆幸自己只帮他们贷过一次,而群里好些人迄今已在各大平台上贷了数万余,这对于还是学生身份的他们而言短期内要想还清欠款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此外,参加英孚培训的学员中大多家境一般,不少都是自幼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也是正因为有想改变现状的迫切愿望才会选择加入英孚,而欠下的数万欠款对于他们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且,这样出身贫苦的孩子大多懂事早熟,他们深知这次的灾难会让家里陷入怎样的困境,所以他们不敢说,更不敢让常年在外打工为了孩子的学费而奔波的父母知晓,所以,问题这便来了,他们只能独自一人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事情远不止如此,自公司破产停止偿还平台的欠款开始,学生们就渐渐受到了诸多催收电话的骚扰,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有同学说催收的那些人已经把电话拨到了父母手机里,因为贷款时绑定了通讯录,这下是想瞒也瞒不下去了,于是在催收方的压力之外还多了一项父母亲友的指责斥骂,可以想象他们在得知这巨额欠款时是如何的心生晦暗痛骂孩子铁不成钢,好一点儿的凑一凑,钱款倒也勉强能还上,从而摆脱这纠缠不止的漩涡,但差一些的便是即使父母拼命借款也难以在短期内补上那个缺口,于是恼羞成怒的父母们便又会把心底的怨恼撒在孩子身上。
大抵如此,叶秋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心生疑虑让他只信过那群人一次,且他并没有把父母亲友的号码用作贷款时的条件,与家里的芥蒂让他得逃此劫,他用的是室友的电话,而且催收的平台在打过几次后便没再骚扰,或许也是因为他借的平台不算很多。然而,他却也是不幸的,除了身陷此事以外他还感觉自己心里像是多了点儿什么东西来,是一种领悟吗?是从此得到了如何分辨真实和虚假的能力,保证都能看破吗?要想完全不被左右的话大抵只能让心变得更冷淡些,冷淡到看一切人事都不为所动,那就没有人可以利用你、伤害你了。可是,真若变成了那样才应该是最可悲的吧,愈渐冷漠的心里,应当是透支的信任和流失的善良。
4
“你好,请问你是叶秋先生吗?”
“恩,我是。”
“你在名校贷上贷的欠款已逾期一月未还,请问你有继续还款的能力吗?”
“没有,我还是个学生。”
“是不是英孚的学员?”
“对啊,我是……你们也知道英孚的事?”
“恩,情况已经了解,那我给你做个登记,打扰了。”
……
这是叶秋唯一接到的电话,看来他幸运的地方不只是欠款的平台少,还有这唯一追款的平台也颇讲理和法治,但是其他的人便没有这么幸运,每天催着他们的人也从初始时的电话轰炸升级到了言语诋毁,且那言语诋毁的目标不只是在当事人一人身上,还遍及亲友、师长。
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逼迫你把钱还上,大概他们是把能够想到的所有招数都用在了这群年仅二十岁左右尚在上学的孩子们身上,有说要登门“拜访”的,有威胁要找人报复的,还有痛斥当事者人格品性的。承受能力稍差的人早已在这攻讦谩骂中败下阵来,他们不怕自己受苦,他们真正害怕的是周遭的亲友师长在受到这骚扰后施加来的压力,且那压力之下还会附带些对当事者人格品性的污言秽语,由此给其心理上增添了更重的包袱。人人都惧怕失望,惧怕疏离,惧怕曾经相信自己的人离己而去,惧怕曾经拥有的关心会在往后趋于崩毁。
而催收的人大致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吧。
群里开始传闻说有学生不堪重负跳楼了,虽不知真假,但却切实地给群里增添了一层新的恐慌……
“立案了吗?警察怎么说?”
“还没有,说是材料不够……”
这几乎是每天都会在群里出现的询问,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莫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越来越多的学生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开始自发地收集材料,每个片区都有相应的负责人进行材料收集,再派学生代表集中交到最初报案的沙区派出所,不仅如此,学生们还自行写帖转发,上千人的大群,各大新闻平台上也渐渐有了英孚事件的叙述。
这像是一场浩大的战役,大多数人都身先士卒满腔热血,他们想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利,更想抗拒这无端的厄运和不公的对待。
他们要告平台,也要告欺诈他们的公司。
可,如何证明你是受害者呢?如何能让人相信你不是因为自己的爱慕虚弱而咎由自取?网贷的事以前也并不是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学生似乎就成了一群堕落浮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心安理得花着父母的钱却不思进取的样子仿佛成为了公众给他们定义的常态,于是乎,但凡是看见新闻上报道的诸如“网贷”、“受骗”等字眼,那也多是你活该罢了,老人们以前常说的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不知道何时起就成了大家眼中的真理,于是很多人便操着一副说教的口气敲着键盘来批判这些所谓“吃的饭还没有他们吃的盐多”的年轻人。
至于真相,谁会愿意去了解呢?
5
“叔叔,我们是被骗的……”
“恩,你们的情况已经知晓,但是还缺少相关证据,所以我们才要进一步收集材料。”
城区的派出所一间办公室里,叶秋抱着一沓材料,上面是贷款期间发生的银行流水,而坐在叶秋面前的是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警察。
“那什么时候才能立案侦查呢?有好些同学已被催款的人弄得苦不堪言。”叶秋有些焦急,但还是小心问道。
“这个……得看沙区那边的消息”,身着制服的大叔端起身前的水杯抿了一口,抬眼继续说道,“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专心学习,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管。”
“可是……”叶秋还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下一秒他又觉得现在说什么貌似都没有用,着急不会有用,就像大叔说的那样:办案总得有一个流程……
走出大楼的时候接到了辅导员发来的消息,说是让下午去一趟办公室——看来学校也知道了。不只是叶秋,群里好多学生都被学校老师叫去谈话,且要求写一份情况说明,而老师们的答复和警方一致:专心学习。
但是愈演愈烈的风波却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家长的、学校的、社会的质疑、还有来自催债方的,各面的压力就像山洪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正一点点向内里挤压着仅剩的空间。
“要不,我们大伙一起凑钱请律师打官司吧。”
一晃几个月时间过去,办案工作仍未取得进展,群里便有人提议自行动手。但这样的举措却难以取得成效,先不说作为学生的受害者们能有多大的经济能力承担这一切,光是社会经验上的匮缺也会让他们走上许多弯路,更重要的是,群内对此事也是众说纷纭,有积极为此筹备争取的,也有压力稍小便置身事外的,在同一个提议争取的阵营里又有数个不同的方法建议,彼此攻讦消耗,由此下来,力量便在一级一级向下分化,即便是再坚定的奋进者也必定是孤掌难鸣的。仅靠网络渠道的联系还是太脆弱了,虽然拓宽了距离,但由此维系的情义却远没有现实中的交结来得坚固。
短短数月间一切又都趋于偃旗息鼓,即使还有人想要继续奋争也是有心无力,但息掉声息的却不只是阵营中部分因损失较少而置身事外的学生。
有几个执拗的学生坚持去派出所了解情况,得到的回复依旧是证据不足,无法立案。“做好自己的事。”辅导员也还是同样的话。一切都当这样僵着,但学校定期对学生们的近况调查却仍在继续着,难道说是在担心着什么?
担心什么?群里有人问。莫不是担心这上千人的受众?莫不是担心此事的宣扬?先安抚一切,时间自然会平息所有的事——那些初始时的热血和愤懑。
太了解学生们了,对他们的弱点拿捏得极为准确,果然这场开始还声势浩大的战役很快就平息下去了,像风抚平湖面的水花。
但有些东西却不是就此便能完全宁息下去的,再次统计的时候,有学生惊恐地发现自己账上的欠额竟翻了个番,群里说这都是逾期的罚息,如此算下来若是等到以后工作能还上的时候恐怕就是先前的数倍了。
“该怎么办?”这样的呐喊声中几乎已经带有一丝哭腔。
“谁能帮帮我们?”
不会有人回答。
有人去查了征信,榜上有名了,如此日后便是多了一件头疼的事,尤其是需要贷款买房结婚的男孩子们。
平息下了,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过——至少明面上是这样。那些催债的公司要么已经在把事者的生活搅得不得安宁以后得到了还款,要么就是被完全无法偿还的学生屏蔽了一切联系,当然时间的流逝也可能是他们逐渐放松逼迫的缘由。
但,那个记忆里“像家一样温暖”的地方是早已不复存在了的,又或是曾经以为的“温暖”只是被人精心编造的假象,当深藏已久的罪恶浮出水面,黑暗的棱角也将在空气中愈发鲜明,而那些曾经以为的真心,那些曾对眼睛里看到的情意所抱有的切实相信,都在这样的暴露中全部崩毁。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所以很多人都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用层层的伪装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是断然看不真切的,而里面的他自然也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怀疑,人人都包裹在这样厚重的盔甲里,即使是尚留露在外的眼睛也是如木乃伊般被重重纱布遮裹住的——大致只留下了一个小孔,瞳孔中也只剩下小心翼翼畏缩质疑的光在滴溜溜地转着。在这样的生态里,不会再有天真和纯挚胆敢存在,因为它们一旦出现必然将被环境无情抹杀——抹杀掉事者的初心,再往那颗濒临破碎的心里注入和这环境的构成相同的物质,于是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同化,加入到从此肆情嘲笑那帮“天真”之人的阵营。
直至,全部都变为了一个色调:同样的,冷漠的色调;同样的,害怕伤害的色调。
“以后,除了最亲近的人,我谁也不会再相信……”
群里有人如是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