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今天,来说说我家老余。
我对老余最初的记忆还能追述到小时候,那时候天还热,家里没有空调,他喜欢坐在阳台上喝酒,我则喜欢骑在他脖子上,也许是在假装他是一匹马,一前一后的摇摇晃晃。我闹腾的时候他就随我一起闹腾,我安静的时候他就安静的喝酒,然后有一茬没一茬的和我搭话,说实在的,说的内容我倒是真忘记了,但是以我们俩的性格,不外乎我背三字经百家姓一类的古文,他则跟我吹嘘西方的文豪们是多么厉害之类的,直到若干年前他的文章中谈论到我小时候骑在他脖颈上说过很多优美到让他老人家惊艳的句子,我才知道,小时候的我才最像文艺少年,至于越长大,越发成了伪文青。
有人问我对老余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是随着自身年龄的变化而逐渐改变的,少不经事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会自卑,同时也对他莫名的崇拜,毕竟有一个时常能在报纸上发文章的父亲,而且文章中总会出现我的踪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荣誉感,仿佛我参与到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业中一样。至于说自卑,则是因为他总会对我表现出莫名的不屑,从我稚嫩的行文水平到稚嫩的阅读品味,在他老人家眼中,仿佛我一无是处。说实在的,若干年后当我翻出自己当年那些“大作”的时候,我都不太好意思给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个人看,对于他老人家的鄙视,也就可以理解了。然而那些年不太懂,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带着崇拜和自卑两种复杂的情绪,至于老余说我总会反讽他,大概是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在作祟。
高三毕业之后,算是我对老余印象的第一次转变,因为自那年以后,我从一个三线城市去了另外一座三线城市念书,和他老人家的沟通变成了一周一次的电话。那时候他老人家的通话模式总是一成不变:
最近学习怎么样?
最近和同学关系怎么样?
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这种烂书有什么可看的?
最近手头钱够用吗?不够就省着点,等我发工资了就给你汇钱。
每每回忆起这些片段,用能让我忍俊不禁,都说作家是群生活洒脱,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在这郑重说明下,只有在钱够用的时候,作家们才会变的清高起来。
初尝成人生活的灯红酒绿是一种新鲜刺激的事情,然而兜里那可怜的几个钱总让人扫兴,偏偏此时老余又不时的训斥。我那充满叛逆的青春期在高中三年没有体现,反而在大学四年完全爆发出来,我曾在电话里冲着老余怒吼,也曾愤怒的发誓不再碰一本书。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与他决一生死,那些年回家看见他的时候,总会假装不认识他,仿佛和他之间除了生活费以外没有其他的话题可聊。那些年他看见我也总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因为不知道怎样跟我找到共同语言,我不喝酒他却嗜酒如命,我不看西方小说他却视之为经典。父与子其乐融融,于我们双方而言,都不过是个笑话。
有人说这是少年在尝试着摆脱父亲的影响而进行独立的征兆,我却认为,那是个笨拙的老男人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及至又过了些年,准确来说是今年,年夜饭的时候和老余正面冲突了一次,说实在的,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带着强烈的情绪表达了我对他的不满,诱因是什么我忘了,大抵是他又觉得我的言行,我的生活让他不满,又或者这是他选择了一种我不能接受的方式在表达对我的心意。我相信他当时是懵圈的,从他仓皇离开那晚的饭桌我就知道了。然而我也没有沉浸在反抗胜利的喜悦中。那一年过得很糟糕,跟心爱的姑娘分手,找工作时各种不顺利,被延期毕业,这些其实已经让我大致理解生活的不易,对于老余在世俗和理想中挣扎也有些感同身受。
第二天和他一起去朋友家拜年的时候,罕有的我跟他开起了玩笑,我在想,如果他还是笨拙的不懂表达,那至少,我先往前走一步呗。那一天,老余也很罕有笑出来了,我猜他大概是有些惊喜吧!那个之前总是反讽他的儿子,那个总对他冷若冰霜的儿子,终于有一天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跟他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不时的插科打诨。
到今天,他给我的电话还是是一样的模式:
最近工作怎么样?
女朋友有了么?
苏州的房价怎么样?
我总是插科打诨半真半假的说:这个吧,不是说好了没钱你养我吗?不是说好了房子钱您老全款吗?
这个爱我的老男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傲娇,我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