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前几天,可能是受商家大肆渲染的节日氛围所触动,夜里便梦见了母亲。
母亲穿着那件颜色泛旧的黑白条纹的确良衬衫,端坐在纺车前,左手拉着纱线,右手摇着纺车,神情专注地在纺纱。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也湿了她的衣服,而我和弟弟在旁边的凉床上吹着风扇,哭着要母亲陪我们睡觉……
梦醒后,我还能感觉到脸颊上有泪痕,我知道我是想母亲了。
天亮后,我便迫不及待地给母亲打了电话,此时的母亲正在弟弟家照顾做月子的弟媳和还没满月的小侄女。我没有告诉母亲做梦想她了,言拙的我说不出那样感性的话语。我只是随意的跟她拉家常,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母亲说:腰和颈椎不太好。我知道她说的不太好便是非常不好,她总是将自己的身体疼痛往轻里说,好让我们放心。
母亲的一生极其坎坷,年少时因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生活非常贫困,常常吃不饱肚子。懂事能干的她为了贴补家用,每天放学回家后,一边放牛一边爬树上摘一种可以制成中药的野果子,母亲说摘满一篮子果子,运气好的话能卖上五毛钱。
那一日,母亲照例将牛栓在草地上吃草,她上树摘果子。摘了不一会,就听到田野里有人在扯着嗓子喊:哪家的牛绳子散了,牛进了庄稼地!树上的母亲闻声一惊,急忙从树上下来牵牛,因为心慌着急,母亲一脚踩空,从树上重重摔了下来。这一摔,将母亲摔成了残疾人,也摔碎了母亲对未来的所有希冀和向往。
母亲的腿摔断了,虽然得到了救治,但因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再加上那时的医疗水平有限,母亲的腿还是落下了终生残疾。虽然不算特别严重,却是对行走和生活造成了些许影响。因这一变故,成绩优异的母亲便被迫中断了学业,没有读完中学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
十八岁那年,外婆在未征求母亲意见的情况下,便擅自做主将母亲许配给了她那因聋哑尚未成家的远房侄儿,即父亲。
父亲在少年时因生病丧失了听力,成了一个聋哑人,因这一生理缺陷再加上家境贫寒年近三十尚未娶亲。
对于外婆包办的这桩婚姻,母亲是从心底里不愿意的,她在家又哭又闹,拼命反抗,但孝顺的她终究没有拗过心意已定的外婆。
年轻美丽的母亲在万分委屈的泪水中下嫁给了父亲,开启了她人生中真正艰难的时光。因为嫁得委屈和不甘,即便是新婚,母亲也没体会到幸福的甜蜜。
而婚后生活的贫困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甚至来不及抱怨命运对她的苛刻,就得如同一个男人般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父亲的家是真正的一穷二白,爷爷奶奶早在母亲过门前都已去世,叔父姑姑们也都已成家另立门户。父亲因生理的缺陷,无法与人正常沟通,只能做一些呆板的力气活。所以,婚后的母亲既主内又主外,用她的勤劳和智慧将这个家从贫困的深渊中一点一点的拉起来。
家中没有老人帮忙,母亲既要照看年幼的孩子,处理家务,又要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这对腿脚不便的她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而她都流着泪咬着牙挺过来了。
母亲说她身体上的很多病痛都是做月子时落下的病根。生弟弟时难产,即便是这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母亲在清晨生完弟弟后,傍晚便在灶台前忙着做晚饭,因为不满四岁的我以及不够体贴的父亲还等着她烧饭吃。那是一段令母亲至今回想起来都无比伤感的时光。
随着我们姐弟俩日益长大,家中吃穿用度的开销越来越大,即便是母亲仔细的算计着过日子,家里还是常常捉襟见肘。为了改善家里的窘境,要强能干的母亲替父亲在镇纺织厂谋了个织布的兼差。白天他们在田间地头忙着农活,晚上安顿好我们后,妈妈便坐在纺车前纺纱,然后将纺好的纱交给父亲织布,这项副业的收入曾一度缓解了家中窘迫的经济压力。
小时候,家里纺车的嗡嗡声以及唧唧的织布声,便是我们姐弟俩的摇篮曲,从酷热难耐的夏夜到隆冬的寒夜,这样的曲声从未间断过,直至我们上了初中。
因为贫困以及村民们重男轻女思想的严重性,村里的女孩子一般初中毕业后便停学外出打工。
等我初三时,家里的亲戚们便劝妈妈:村里比你家条件好的人家,孩子都外出打工了,你家丫头也别念了,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最终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还不如趁早让她出去挣点钱实在,你们也不用这样累了。甚至有好心的亲戚提出了带我去服装厂打工的建议。
母亲断然拒绝了亲戚们的好心,在孩子读书问题上,她的内心无比坚定:无论如何艰难,她都不会放弃让孩子们读书,她是希望我们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跳出农门,走得更远,过上理想的生活。
而供两个孩子读书上大学面临的经济压力,并非我这样的家庭所能轻松承受的。为此,母亲一直在积极寻求着挣钱的活计,无奈,除了纺纱织布的副业,在那样封闭的小乡村,除了卖些稻子,麦子,菜籽等农作物,再也寻不到更好的适合母亲的挣钱方式,而父亲的特殊情况也决定了他无法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拥有多项挣钱技能。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后,母亲决定外出打工,她想去大城市寻求更多的挣钱机会。就这样,安顿好父亲及我们姐弟的生活后,母亲跟着邻村的一位阿姨去了上海,她也因此成为我们村第一位外出打工的妇女。
我不知道母亲在繁华的大上海吃了多少苦,但我能想象:一个农村妇女,没有学历,腿脚不灵活,在上海谋事有多么的不易。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在上海的艰辛,只告诉我们她在上海做过很多份工作,饭店的后勤,食品厂的一线操作工,家政保洁员。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母亲省吃俭用,除了生活必需品,她不曾买过一件“奢侈品”。即便工厂里的伙食缺油少荤,她也不舍得花上几十块钱为自己加个餐,每个月发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靠着母亲寄回来的这些钱,我和弟弟顺利完成了学业,也是依着这份打工的收入,母亲将家里摇摇欲坠的老屋推倒后建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
脾气急躁的母亲有时也会抱怨命运对她的不公,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默默承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苦难,她不信命,期望能够通过她的努力改变孩子们的命运。
所幸,我们姐弟俩都很“争气”,读书、工作都没有令她失望,尤其是弟弟,名牌大学毕业以后,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国企高管的位置,而母亲也成了全村人敬慕艳羡的对象。我知道我们能拥有今天的一切,是源于母亲的牺牲,她一辈子受苦只为了成就儿女们的梦想。
家中长辈们不止一次的跟我们感叹,你们这个家多亏了你们的母亲,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
我理解他们所说的苦,这种苦不仅仅是生活上的苦和身体的劳累,更多的是来自心灵的孤苦无依。
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享受到丈夫的嘘寒问暖,没有享受到正常的婚姻幸福,即便漂泊在外受了委屈也无处倾诉。她跟父亲之间谈不上感情,看起来更像是她带着父亲搭伙过日子,但是母亲却为此倾尽了全部的心力,用她柔弱的双肩和不屈的意志为父亲和我们姐弟撑起了一片天。
就在我写这篇文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想等弟弟家孩子稍大一点,出来找点事做做,就是不知道年龄大了能做些什么。
这就是母亲,如同她的那辆纺车,永远不知疲惫的在旋转,即便是子女已有能力让她衣食无忧安享晚年,她也不愿意停下那转动的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