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发了几张老家人在豆腐坊里磨豆腐的照片。一瞬间,看得心湿润湿润的。
家里好多年不磨豆腐。她们老家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豆腐坊提供磨豆腐这项服务了。有时,她会问她妈,“妈,如今真的没有豆腐坊可以磨豆腐了?”她妈点点头,“是的,没有了。就算有,也不想磨了。磨豆腐太烦,太累。磨出来的豆腐一时吃不完,得用水养着。养着养着,就不新鲜了。你们吃不了多少,扔了又可惜,最后还得我来吃。不磨,就算有也不想磨。吃力不讨好,要吃上街买几块。”
好吧,不磨就不磨。妈妈也老了,为人子女本就不该强求老人家。
“丫头,你爸爸妈妈要到腊月三十才能回来,或者年后家来。明天,你跟我去磨豆腐,抬豆腐。”奶奶走过来对她说。她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有泪水在打转。那年,她十二岁。爸爸妈妈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年过,况且他们有可能不回来过年。
屋檐下,有长得像水晶利剑似的冰棱。屋外,三棵落光了叶子的水杉树像三个孤独列队的士兵,抬头仰面寂寞地望向苍穹。
奶奶拿来一大袋子黄豆倒在小匾里让她挑选。拣去霉变的黄豆才能保证豆腐的质量。她坐在小板凳上,一颗一颗精心地挑拣霉变的豆子。一边挑,一边却又在心里不停地嘀咕。爸爸妈妈为什么这么晚回家,是鞋子卖不出去,还是钱要不回来?伤心难过此时已经被无尽的焦急所替代。
跟着奶奶去河边洗黄豆。结了冰的河水真冷。手一伸进水里,骨头就开始尖锐地刺痛。真的不想洗,但是不能不洗。爸爸妈妈交代过,他们不在家,她得帮奶奶做所有的她能干的活。洗着洗着,倒也就不觉得冷了,也许那双手早已感觉不到寒冷的滋味。
大而圆的黄豆安静地躺在大木桶里接受清水的滋养。奶奶关照她不要随便去触碰它们。但伤心焦急的她根本听不进奶奶的任何话,她用手一遍一遍翻动着大木桶里那些没有办法宽慰她的黄豆,直到夜深了,奶奶赶她去床上睡觉。
皎洁的月光,透过屋顶上的窗户,柔柔地照进她的房间。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早点回家过年啊。爸爸,想吃你做的豆腐大斩肉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奶奶叫她起床。她和奶奶抬着一大袋黄豆往三公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子走去。下了霜的乡村寒冷而寂寥,远处落光了叶子的高树上,有几只黑乎乎的鸟巢。那鸟巢里不知道有没有鸟儿。应该没有吧,它们肯定早就飞回温暖的南方故乡一家团聚去了。一路上,奶奶时不时问她,“抬得动吗?抬不动就息息。”“抬得动。抬得动。不用息。”
终于到豆腐坊了。热情的男主人一把拎过她们的袋子,大踏步地走向石磨。
热气腾腾的豆腐坊弥漫着浓郁的豆香。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大人们忙来忙去。豆浆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锅开了。豆浆可以喝了。不熟识的大妈舀了满满一搪瓷缸子的豆浆递给她。“丫头,来,喝。刚开锅的豆浆,香着呢,喝了身上就热乎了。”她没有伸手去接。
大人们都催促她去接那搪瓷缸子,“喝吧,喝吧。”她不好意思再不接,伸手端过搪瓷缸子,低头少少地喝了一口。有点苦。但那浓郁的豆香味熨帖着舌头,熨帖着身体里每一个寒冷的细胞。“好喝吧?”不熟识的大妈眼角里有着豆浆一样浓郁化不开的笑意。“嗯,好喝,好喝。”她抬头也笑意盈盈。
在豆腐坊待了一整天。那浓郁温暖的空气暂时让她忘了所有的烦恼伤心焦急。人们的热情欢喜感染着她,她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欢喜。
豆腐磨好了。她和奶奶要把它们抬回家。从温暖的豆腐坊出来,倍加觉得冬日的夜晚苦寒。肩上的扁担压得肩头生疼,生疼。不敢直接把扁担放在肩头上。她用双手举着扁担,尽量不让扁担压上肩头。奶奶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把大木桶又往自己那头挪了挪。“哎,早知道我就带两个桶来挑了。”“不疼,不疼。我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玩。”她把扁担往肩头上一放。啊,真疼。但她始终没有喊出声。
“爸,妈,你们怎么回来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才腊月二十六啊。“钱要到了,我们就回来了。”“豆腐磨好了。”“好,我跟你妈等会儿就给你做豆腐大斩肉。”
没多久,厨房里就想起了乒乒乓乓的剁肉声。“嗞。”豆腐大斩肉下油锅了。空气里不再是寒冷的味道,厨房间弥漫着美妙的肉香。
时光走得真快,日子还是一年一年地继续着,但豆腐早就不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