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苍蝇飞进来了,请把灯关掉。
隐晦的奶牛味,我感觉得到。
有陌生的脚步,你先走一步。
“山枣,大妈叫你你待在这屋里下蛋?!”父亲拖着塑胶高筒靴子,抓了一把稻穗,身后拖着一麻袋猪饲料。一拐一拐。老了。我上前帮他一把。他撇开,道自己来。
我走出饲料土坯房,大妈的声音雪浪地涌来。
“山枣山枣!跑哪去了,说好一早去捡柿子。再迟就被别人捡去咯!”
2
柿子开在韶华山的腰部,南方的冬天化成苍茫的绿色,几点稀疏的红就是柿子。
一百多年前,据说一位卖柿子的商人路过,在山腰宿了一晚,被野狼暗中袭击,血浆烂漫化在泥里,骨肉稀软成了树丛的养料。过了一个夏天与秋天,那片弥漫死亡气息的丛林就红妆艳抹起来了。
当时韶华村还只是一片荒凉的树木与粪土,后人经过,将它开采,每日以柿子充饥。人类的动物性在此得到最大的繁衍,时光灌溉,成了如今的万人村庄。
大妈走在前,我在后替她背竹箩筐,兜里塞了几个结实的塑料袋,拄着用以摘花的竹枝。大妈臀部像两个将熄未熄的灯笼,随着碎石与泥泞摇摆发亮。她也老了。我紧跟上去,扶她一把,她眼睛顿时化成少女,不敢直视。口里大咧咧道,“咱再走快几步。”
到了韶华山山腰,我们都松了口气,柿子已经被摘完了。大妈一屁股撂在泥里,生气道,“操他个老子奶奶的!”
我丢了竹枝,一把捞起她。中老年女人的肥肉真不是吹的。她思想一动,道,“我们再往前走几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我答应了她。五公里的山路,我也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
可的确是没有了,漫天遍地都是瘪瘪的木头。都被掏空挖空,绿色在这里都显得病恹恹的。
泪水从大妈的单眼皮挂下来,“哎哟,今年一个柿子都没得吃,下一年准不吉利。”我心里怨她迷信,只是无从发泄,与这年的心事搅在一起,更添无奈。
3
暮色正浓,小妹与二哥从学校里回来,父亲也忙完了猪圈的一天,我在锅前熬骨头汤,大妈将撮结实的汤圆剁成丁状。
当晚雪亮的棚屋溢满咸咸的香味。小妹的筷子蠢蠢欲动,父亲替她舀了一碗,碗里好多的肉末与香草。小妹瞟瞟我与二哥,确定了自己这碗丰盛的晚餐受之无愧才呼呼夹起双筷。
大妈脱了围裙,凳子随屁股一下贴到了父亲的边上,“今年过冬将就着,等明年开春我去塘里捞几条肥鱼,再给你们煮一大锅鲫鱼香菜汤圆。”
父亲咳了咳,大妈马上静默。二哥起身替大妈舀了一碗,大妈羞怯打了个哈哈。小妹这时已经吃完一碗,摸摸肚子,挤出一个饱嗝,示意自己真的够饱。
我吞咽口水,放下碗筷,也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我和小妹走到月亮下面,她才10岁,已经懂得了把“饥饿”当成“温饱”。这时我从亚麻裤口袋最底层掏出一枚话梅糖果,搪进小妹两片瘦嘴唇之间。
小妹立马抱住了我,我也紧紧拥着她,每个冬天我们兄妹都这样取暖。她嘀咕起大哥。我告诉她大哥会回来的。在他两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他就告诉过我们,他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回来:带回一麻袋缤纷的糖果,一箩筐的漫画书,还有许多村子外面的传奇故事。
父亲对于大哥的擅自离家毫无伤感,只是吩咐我们以后都不许提起这人,当是死了。
二哥这时也出来了,一口气呼得香哧哧。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道,“三弟小妹,冬至快乐。”
许多年之后,二哥依旧在遥远的地方不忘祝福我每个节日快乐。他始终认定亏欠了我,他能够上学读书,是因为我的退让。
4
决定谁上学的前一晚,父亲与我们四个孩子一起围着一张朽木桌子。灯光如同贫穷在屋檐静静挣扎。
大哥提议抽签决定,父亲摆摆手,说还是按年龄决定,大的让着小的。家里的钱够供两份学费。于是就我和小妹了。
而我举起手,父亲的眼光立马叼住了我。我将视线移开,小声表示反对:应该抽签决定。
父亲决想不到一向安静乖巧的我也会有乍起胆子的时刻,不知道我早已暗中与大哥站到了同一战线。可天意弄人,抽签之后,小妹的名额依旧是小妹,我的名额却是二哥的了。
二哥从小不与大哥亲,不与任何人亲,那件事起,开始与我亲了。可怜的我,却要为此失去了大哥的爱护。
大哥走后一年,父亲为我们找了个继母,我们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是跟着父亲唤她“大妈”。
大妈是个地道的女人,胸脯子很丰满,臀部结实,二哥正是荷尔蒙迸发之际,偶尔会趁所有人睡着,偷偷跑去她房间(她自己睡在饲料房旁搭建的小棚里),盯着那两坨起伏的阴影,并为此得到满足。
我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夜间偶有夜深人静,阿庆便会来找我——很抱歉现在才介绍你阿庆这个人,但不这样我恐怕没这份勇气与决心——我在二哥偷溜出房后马上也溜了出去。阿庆背着寒光,展开两臂,我扑到怀里。
阿庆这个人是在大哥离家后出现的,大哥是个失眠多梦的男子,在他还在家里的时候,二哥与小妹挤一张床,我和大哥挤一张床。大哥抱着我,摸我的头发与脊背。他的手很活泼,像极了泥土里的蚯蚓。他比我年长六岁,拥有胡须与体味,我越来越喜欢嗅他的腋窝。在记忆的某块混沌之处,这份味道很熟悉,让我想到“母亲”。可父亲说我们几个孩子是没有母亲的。
大哥在某个冬夜脱了精光,让我也脱个精光。我在黑暗里羞红脸,大哥胸腔的气味比腋窝更猛烈,闭上眼一幅辽阔的草原与热闹的牛奶画面。醒来后,我问床上怎么湿了一块。大哥用力嘘了声,紧张地用草纸搓干。我感到好玩极了。小孩子都爱制造与保守秘密。
等有一天我明白过来床上那团湿糊糊的玩意时,大哥已经丢下我独自闯天涯了。阿庆从哪里来、为何而来,这点我并不关心。只记得在我急需慰藉的时刻,他的影子闪现在窗外。
月光斑驳,他说他是过路人。
树影洒落在我的肩上,我听不进那么多,我只认定他是大哥派来的使者,守护我的青春的。
5
阿庆与我常在饲料房度过夜晚的寂寥,我们的互诉衷肠常淹没在苍蝇低鸣声中。阿庆问我有没有想过出外面看看?
我问他外面的人会养猪吗?
阿庆说外面的人比猪还懒。
他变得啰嗦,“有没有想到出去?”
我不耐烦,“我要在这里等人。”
听见阿庆不置可否地笑,我道,“他会回来的,我哥说过,会带回来一麻袋话梅糖果,一箩筐漫画书,还有世间的传奇故事。”
谈话总到此。阿庆穿上衣服,说新的一天到了。我替他先出去看风,确定父亲还未起床,他才出门。他变魔术般,一个柿子在手上晃荡,“拿着!”
阿庆的背影如乡村水墨画的线条,在天将明未明之间存活在我的记忆夹缝中,以致于婚后的我依旧熟悉。
不久,二哥也离家了,他是靠自己考出去的,父亲那天脸上泪水蹒跚,大妈挽住他的臂膀,目送二哥。小妹低低啜泣,我安慰她二哥不过是去上大学,总会回来的。
冷风呜咽,小妹的泪一颗一颗掉,捡也捡不起。
二哥走后,我感到新一轮的寂寞在燃烧我的岁月。我开始思念那个独来独往的二哥,那个热爱偷窥妇女身体的二哥。他一定舍不得大妈的丰腴身材,外面的深更半夜没有哪个女人的身材会如此诱惑,他将在乏味的大学功课里独自咀嚼寂寥,而灵魂早已飘回来了,飘到兄妹的房间看一眼我和小妹,再飘到大妈的床上。他何其不也是充满了心事。
父亲为了节省空间,决定将我们房间的一张床搬走,我和小妹挤一起睡。小妹那会正在发育,有一天醒来她尖叫,睁眼我看见被子濡满了盛开的血。
我慌张地去叫大妈(不知为何我已越来越依赖她)。大妈赶到,父亲也被引来了,却莫名把我俩轰出屋外,还道,“你们男子别进来。”
小妹从那天起搬去与大妈一块睡。曾经四个人的房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常在飞蛾穿梭的灰暗里咀嚼大妈的话:我们男子为什么不能进去,父亲也不能哥哥也不能,大妈只是个外来人,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多么神秘的关系,在我的青春就此埋下一个问号。
6
令我日思夜想的人包括阿庆,二哥离开后,他只来过一次,便再没出现。我和他最后一个夜晚,星光萧索,却春风温暖,他的父亲心脏病死了,母亲决意改嫁,而他说自己等这天等很久了。
他将所得遗产换成现金并离开。离开前一晚,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我坚定拒绝了他。
他将吮干的穗子吐掉,紧了紧腰上的皮带,发出了浑厚的一声“呸!”。
小妹书没念完,先把自己给嫁了出去。丈夫是村里的小干部,住在村中心,那晚我独自留守猪圈——原本是大妈留守,可我宁死不屈,父亲对我的倔强早已洞悉——我只是厌倦了分离。
父亲与大妈脸上顶着酡红的颧骨回来,沾了喜庆,身上也自带欢乐气息。父亲要我进他房间说句话。
我进去后,一如孩童般呆坐。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的钱,够你出去养活自己的。”
我推开信封。他吼了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因为我长大了。”可我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我并不想长大,长大就意味着失去。
在父亲的一再执着下,我终于收了那沉厚的信封。
7
离开家离开韶华山那天,大妈又是笑又是哭地递给我一袋子,说里面都是晒干的柿子,路上闷了可以当零食吃。父亲嫌她妇人之仁,却也懒得理,拍拍我的肩膀,胡茬堆满他的唇边,我在那一刻重又嗅到多年前夜里大哥的气味。
此时不同彼时,我已长大,必须学会承担,学会提炼分别的好处。
父亲扬起嘴角,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闯,外面的世界处处是精彩,他希望我也可以赢一份属于自己的精彩。
往后的日子,已无叙述的必要,庸庸碌碌,混沌地与女子结合、孕育、经营。而值得一提的,是父亲的猪圈还在,只是不再养猪,他与大妈都太老,老得牙齿掉光骨头软得走不动了。他们在空荡的猪圈里过完了剩下的日子。小妹离了婚,也离了村庄,投靠在二哥那里。
二哥是大学教授,三十五岁依旧打光棍。他寻觅多年,找回了大哥。得知大哥在国外过得混混噩噩,整天与政府作对闹起义,省的自惹麻烦,也劝我们别再联系他。我尝试联系,却又想到多年不见,见面后免不了还是要分别,才断了这心。
至于阿庆,我想,那应该是我年轻无知里一手炮制的幻象:阳光,美丽,且易碎。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