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喝了一杯酒。
一动不动的阳光里,菜花和稻田在往后退,模模糊糊的黄色,头靠着,在撒进来的光影里,梦见绿,又梦见红。
绿的大概是南丰的橘子和橘树,可惜橘子没有熟。
因为意外地加了同学的朋友群,意外地看到了一则招聘,意外地碰遇见了一群人......
很多个意外叠加在一起,于是,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拖着行李去了南丰,当辅导班的语文老师。
小县城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三叉路口永远没人等的红灯,建设银行底下闭目养神的算命老先生,随处可见的蜜橘交易市场,至今未听懂的南丰话,等过一次当地的公交,“刹”地一声,画在车身上的几颗橙色蜜橘蹦地老高……
历历在目。
七月初,辅导班招生,十几个老师,晃动在太阳底下,拿着报纸,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就差一声吆喝“来看一看,瞧一瞧……”
那段时间,我们就跟人贩子一样,见着小孩儿就盯着人家跑过去“小朋友上几年级啊,要不要报辅导班啊。”看见家长头一句就是“您好,我们是江西师范大学暑期辅导班的……”
多半是拒绝的。
小城的人戒备心重,瞥两眼,狐疑地拿过报纸,再没下文。
这种没下文的日子越拉越长。
开始焦虑,所有人。
我是个例外。
例外的原因大概是我最开始招的俩个学生,男生,调皮地很,我与他们父母谈话的间隙一直在旁边打闹、上窜下跳,走的时候,两个人竟端端正正地站在大门口,齐齐地喊了声:“老师再见!”
这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们可以开班上课了。
我们真的开班上课了。
团队的老师告诉过我很多次,招生人数不够我们也要教下去。
学生人数是真的不够,不超过五十。
我们也真的没放弃。
近五十个学生,有古灵精怪的,有沉默寡言的,有才华横溢的,也有不求上进的,当我站在讲台上 ,我给他们讲语文,无论他们听与不听,我都是满足的――我终于算是一个老师了。
想当老师,很多年的情怀了,没放下。
两年前,我考入医学类院校,主修中医学专业,忙忙碌碌,竟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专业,但偶有闲暇,有意无意地,总还会看些支教信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投简历,面试,被刷,再投,再面试,再被刷,来来回回折腾,终于通过了一次支教筛选。
最终没有去。
所以去了南丰。
我以为自己是去当老师。
在南丰招生的时候,对当地大街小巷都是“啪啪”的麻将声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在招不到学生的情况下,大家一直怒斥当地的人不思进取。
很久之后的一天,给学生上作文课,题目是:心怀梦想,不忘初心。讲到作文题材,我直接用上面的例子,给学生讲当地打麻将的人如何没有追求及梦想,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人穷志坚。
后来收到一篇作文,上面写了几段话:又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奋进,所谓的追求只是自己想得到某些东西的借口而已,有些人,譬如我们,只想要守着几棵橘树,有点空闲打打麻将,过清淡点的日子,又有什么过错?
我以为自己是去当老师。
我只不过是个学生。
高一的语文课上,讲到语言运用类题型,然后让他们写一则通知作为例子,没预料到很多同学都不会基本格式。
“这是常识,小学生都知道的啊!”我瞪着他们。
“老师,那你知道南丰的蜜橘什么时候最甜吗?”一个学生突然扬起头。
“不知道”
“这个,在我们这儿也是常识”他用手托着下巴,淡淡地说道。
哑口无言。
这是一个绝对与相对的问题,我会反思,会改观,但不会愧疚。
所以如何尖锐,我并不介意。
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活泼可爱的。
几乎每天都会强行给老师喂点零食的小胖,嗯,强塞给过我一粒红色的水果糖,郑重地眨着眼说:“吃了这颗糖,你就有男朋友了。”
而在不久前,她还抹着鼻涕瞪着我说:“老师,你这么凶,这样你会找不到男朋友的!”
背单词背到想哭的子迅,永远都在正好下课且没有手表的情况下问我:“老师,下课了没?”
脑洞大开且不按正常套路出牌的磊明,每次一上英语课都会强调一遍:“学好英语的人都是天才。”然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神经病老师在一旁大笑。
……
还有很多的孩子,他们有的学习成绩好,有的学习成绩差,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真诚,善良,纯粹而美好。
叔本华说,重新认识自己,从遇见孩童开始。
三生有幸。
一晃晃到了八月初。
已经吃习惯了河南菜,开始想家。
我问寄宿在住处的孩子:“你想家的时候怎么办?”
“打电话呗,老师你呢?”
“想吃饭”
“……”
团队里有一个来自河南的男孩,高高瘦瘦,家里开早餐店,号称一人可撑起一家馆子。
嗯,不需要撑起一家馆子,撑起十几个老师一个月的饭菜就好了。
于是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老张做饭。
我们偶尔帮忙。
七八月的天气,近四十度,十几个人住在地下室里,没有空调,做饭的时候,从靠近灶台开始热,冒汗,一滴一滴,从鼻尖到后背。
从这个印象产生,开始想家。
妈说:“想就回来吧!”
“不回,河南菜好吃”
是真的好吃,早上加葱和火腿的大饼,中午冒着香味的土豆烧鸡,所有加过一遍酱料的洋葱和汤底,渐渐喜欢这种有别于江南小菜的味道。
所以想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多。
话也特别多。
大部分时候,因为我学中医的缘故,大家都叫我“太医”,但老张一直在“太医”前面加上“东皇”,我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
洋风和老张做饭的时候,我跑过去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往往是不等谁回答,我就边洗菜边自顾自地讲话,嗯,菜挺好的,黄瓜剩下一半我生吃,呀!土豆好大一个,河南的土豆就这么大吧?芹菜美容,如果榨汁,加一点牛奶,面膜一敷,完美……
老张菜刀一横,说,打住,你可以走了。
“我可是有手术刀的人!”
这句话成了我的口头禅。
大概是大家都喜欢怼我的缘故,养成这么个臭毛病。
事实是,手术刀只在实验室才用得到,我压根就没有。
怼着怼着,八月的影子一拉长,就接近了尾声。
有同行的老师开始筹划着去当地的一处风景山区看日出,然后商量着买几号回家的火车票,行李要怎么收拾以及期末考试的试卷要给孩子们考什么内容。
然后就是考试、改卷子、收拾东西。
回家。
总想有点什么东西可以纪念。
离开的路上,见着满山的橘树。
想起唯一一次去学生家家访,走小路,路两旁都是橘子树,上面挂满了一个一个青色的小橘子,风一吹,晃荡起来,叶子飒飒作响。
转过头,看见路中央围着的一棵香樟,来的时候也见过。
一个月前,一个月后。
一样的场景。
一动不动的阳光里,菜花和稻田在往后退,模模糊糊的黄色,头靠着,在撒进来的光影里,梦见绿,又梦见红。
红色的大概是小胖的那颗水果糖。
莫名地,想喝一杯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