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龙世人的老爹死了。
龙市长老爹一直住在乡下老家，这不，发丧也在老家凹峪村。
从龙老头死的那天起，从镇里通往龙世人老家的路就有人打扫，扫得比城里都干净。车来车往，各级官员，络绎不断。
别的就不说了，不说你也明白。单说待宾宴席结束，龙老头快出殡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龙世人心里那个高兴啊，从眉毛上就看出来了。当地有种说法，叫“雨淋坟，出贵人”，眼看离换届没有多长时间了，龙世人想，自己肯定快要高升。
龙世人给父亲买的是大理石棺材，那可是上等的好料。现在兴火化，放个骨灰盒，一般木棺也就是八个人抬，可这大理石没有十六个人是抬不起来的。龙市长说雇人吧，可凹峪村是个几千人的大村，龙家是村里的大户，乡村风俗是哪家有丧事，棺材从来都是请本家邻里的年轻人抬，叫“举重”。龙市长在农村的弟弟说，兄弟我为人，还不至于到请不来人抬老爹的地步，别说十六个人，就是一百六十人，造个皇帝金棺，我也能请来人抬。
石棺抬出灵堂时，龙市长的弟弟柱着哀杖，哭成了泪人。龙市长作为党员，不搞跪拜仪式，只是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本村挑选的十六个精壮汉子穿着雨衣，抬着棺材，在斜风细雨里缓缓向四五里外的坟地走去。喇叭炮杖伴随。
一个穿着挺讲究的年轻人给龙市长打伞，那是他带来的司机。
虽然下雨，但市长的老爹下葬阵势不是一般的大，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了，数不清的雨伞挤挤挨挨的，简直成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小湖。
出了村子，是一条通向镇里的水泥路，宽阔平坦。行了一半的路程，棺材停下来了，原来水泥路到头了。雨还在哗哗地下，看样子一时半会不见减小；前面是土路，现在也已是“水泥”路了，离通向镇里的柏油省道还有将近二里的路程。龙家祖坟就在省道对面的小山坡下面。
龙市长问管事的大总，怎么停了？下葬是有时辰的！
大总说，我问问怎么回事。
十六个举重的汉子都站在一边，不待大总开口，好几个人就嚷开了：我们只抬这二里，剩下的一半路我们不管！
龙市长一听，气得正要骂人。可转念一想，今个儿给自己办事，不能自己闹自己的场，于是忍住了。
大总说，雨这么大，总不能把老人家放路上吧！有话回来说！——来，兄弟爷们，抖起精神抬起棺！回去好酒好菜犒赏你们！
举重头儿说，我们只抬这二里路，是给龙世人的弟弟抬的；剩下二里我们不抬。
龙市长一听疑惑了，说怎么就抬二里？还分我的一段路？你们想要钱的话，我每个人加给一百块！
举重头儿说，不是钱的事，我们就抬二里路。
龙世人说，这年月不就是钱嘛！各位兄弟爷们，父亲离世，这个场怨我龙世人招待不周，每人在先前一百的基础上，再加一百块！！
举重头儿说，龙世人你不要钱不钱的，再说一遍，这不是钱的事。
龙世人这回真困惑了：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一个举重的中年人说，我来说！你弟弟在老家住，从没有以你是市长拿架摆谱，咱村的支前李奶奶，九十多了，都是你弟弟给她挑水。当年李奶奶冒着生命危险，往战场上送衣送饭，李奶奶血压高长年吃药，生活困难，她的远房侄去市里找你，你连大门都没让进！
龙世人一惊，不假，当时确实通报过老家有人找，龙世人就怕老家来人，净事！
那举重人继续说，还有这路，你看仔细了，后面那段是水泥路，你知道这路是怎么修的吗？是你弟弟带头捐了一半的钱、带领村里人自己掏钱修的！可修到这，没钱了，剩下二里，一脚下去烂泥没到鞋口，你说，这大理石棺材怎抬？龙市长，你知道你弟弟为什么给大家修路吗？他是为你赎罪！
龙世人听了不解，说，怎么是为我赎罪？我干什么坏事了？
大总接过来说，暂时都别说了，还是上路吧！
抬棺头儿说，既然说了，就说明白点吧！省得龙市长心里不舒服。
抬棺头儿说，龙世人，你当了官，有几次回家，连车都没下；不下车，你回家干嘛来了？见了邻居，连个招呼也不打！国家总理来了，也得握握手，寒酸几句吧！
龙世人听了，不吱声。确实，龙世人有几次回家，没有下车，他只是让司机把给父母买的东西送回家。
有一次，龙世人看完父母，车还没发动，就遇见了张大爷。张大爷非常热情，老远要过来说话，可他让司机快点把车窗摇上，开车走了。又一次，本家二老爷撞见他，非要拉着家里坐坐，龙世人知道农村家里都不是太干净，不想去，就给司机挤了个眼，司机拦住热情的二老爷，说龙市长还有个会议，挺忙。龙世人想起来，二老爷在他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假期里给他送几个包子、送几个煮鸡蛋。二老爷去世的时候，他父亲给他打电话，龙世人不想回家，就编了瞎话，说迎接上面检查，抽不出身。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张大爷、二老爷。
大总叹了口气说，世人哪，你是市长，市长有市长的难处不假，可回家看看总行吧！你想想，你当了市长，回家了几次？
龙世人默然不语。
死者必须下葬。龙市长说，各位，先把我父亲埋葬了，咱们再细谈，好吗？
举重头儿说，龙世人，你看看这雨，看看这路，怎么抬啊！村书记曾经找你说过咱村里的路，可你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咱们村里，还有附近村，下了雨车进不来也出不去，苹果、蜜桃下来搁不了几天，每年烂掉多少斤吗？
龙世人不知道说啥好。老爹死后这几天，净想着来吊孝的人给了他多少礼，怎么处理这钱；乡里乡亲的这些事，别说以前，现在也从未想过呢！现在，离下葬时辰越来越近了。
到这时候，龙市长只好说：这样吧，你们说的事，我回去就办！
大总打圆场说，龙市长发话了！大丈夫吐个吐沫砸个坑！好，兄弟爷们，抬起！
众人大喝一声，大理石棺离了地。
山路上，一行人摇摇晃晃，缓慢前行。汉子们每挪一步，整个脚都陷进了烂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