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前,我纳罕着老酒在天道与人的关系中竟能比米尔顿胜任。
一个小时之后我的眼睛向我诠释着:它在旅游与风物的关系中远远超过老酒,它单恋这神农架风物之上流泻的春色。
当我明白我正行走在一块诺大的调色板里时,神农架的春早已在四周悄然埋伏,伺机而动,准备着向任何一个融入这调色板的游人发动一轮又一轮斑斓的袭击。
五颜六色的生命绽放信号在天地间弥漫开来,各种鲜活的色调随着群山的起伏流淌着,你能听到这调色板里的抗争、呼啸、沸腾、燃烧,除非你是单纯意义上的狭隘主观论者,用杜撰的镇定和臆想的结果来填充着“生于春花之烂漫,死于秋叶之静美”的荒诞和贫乏。否则,“静美”将无处藏身,你只会看到燃烧、燃烧、燃烧……直到生命的尽头,昆虫用痉挛的挣扎来耗尽最后一缕真阳,病人用疼痛来燃尽生命尽头的能量,而这神农春则用绚烂的色调来展示生之终结的留恋不舍,沸腾都沸腾了,燃烧都燃烧了,然后就盼望着那一场肃穆而庄严的冰雪葬礼吧,那单纯的白不属于生命,属于来自白垩纪的哲辨,属于《沉思录》。
天是响晴的,偶有几缕闲散的浮去,像是承载鸟语的高度而义务来的,义务是自设的,如果自愿者不愿意去,也没有谁能够拿法律的底线来约束他,这种自由便使它享有这天地画笔的挥洒且取色,绵扯不定的白絮,混搭了春杪关乎杨柳的想像,想像仅止于白,还能扯出妊娠了白的绿,而再以后的颜色便全交由春天处理。
眼睛只往天空看,往往会忽略了脚下你正踩着的土地,不想不至于把这诗意只当做诗意,把这真理只当做真理。当收回睃寻于天空而正泛着酸痛的眼睛时,那收获似的一瞥便成就了这诗意,诠释了这真理。
神农氏的表情在千年古杉旁定格——微闭双目,这赤、橙、黄、绿的色彩世界,这青、蓝、紫、白的大自然信号,总也看不够,总也赏不完,大睁了眼,太累,闭了眼去,遗憾。因而态度上中立,不睁也不闭,沉思者的高度,长存者的姿势。这古杉许是同炎帝雕像一样被注入了思想的流液,而后成了塑造者和天地机密的窥视者,因了天机不可泄露,便怀了好意地极尽其所能用另一种展示向人类传递生命的秘密,它没有预期,只是怀了好意,至于这调色板里的花哨,关于色彩的认识,关于生命从未孤独过的劝说,它是缄默的,用绿一阵吧,黄一秋吧,这种人类熟知的颜色封了口。静待着人们在它的原始基调上再来一波更为汹涌的更为显赫的生命呐喊,人为的呐喊,祝福、祈愿、希冀以及更深的更强烈的愿望,对于永久的极乐的渴盼,对于贫穷、疾病、失败、痛苦、饥饿、丑陋、黑暗的恐惧,全都写在这随风而起的红上,一条又一条,舞蹈跳跃着,鲜活的如同希望,比生命还脆弱。一阵春雨,再一阵春雨,终于在风吹雨打下褪了红,褪了鲜活,成了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东西,然后疲惫地被风吹起,随便朝哪儿吹去,在哪个无意间愤怒地展示着一丁点儿真阳的花上停下了,互望了一眼,便相互嘲笑着死掉了红。但这只是个体的意义,古杉比谁都知道,它的周身不缺像这样短暂的停留者,即便它所有的颜色展尽,这样的红色依然会一波比一波更多的袭来。从莱辛格《诗与画的界限》,这宜于作画的领域,从来是一种不变的和无数变动的色调组成。这不变和变的正是人类活动和自然轮回结合的写照。
在这里我们的视觉从来不会偷懒,确切地说,是这块画板不给它偷懒的机会,如果天地的画笔没有差错,那里又该是完美的一笔。就着被枝桠筛碎了的太阳光循去,在风之沨沨,鸟之颉颃中,倘若在秋天,那里正熊熊燃烧着大片的枫叶,青春、激情、牺牲、壮烈……一瞬间所有的关于沸腾的词,关于生命的和让生命为之血脉扩张的辅助诱惑因素,倏忽间都冒了出来,从脑海里,挤兑了所有正在酝酿着的支流上的杂乱思想,只一条主流,涓涓而出。红色的海在风声鸟语里汹涌,热烈奔放,生命便立在这海中,作碴子在月光下的耸立相,乖剌地瞅着我,我竟是怯了吗?为生命喷薄而发的狂情,或是踧踖了呢?为这调色板里正呼啸而出的红。红得那么热烈,那么奔放,那么豪情和无悔,又是那么潇洒,那么坦荡,那么一泻千里,就这样澎湃着红色的海。不停不息,直到死亡发出邀请,然后乜斜冷笑,睥睨一切,伸个懒腰,呼个口哨,便沉沉睡去,真的睡着了,打死都不会醒来了。游人只能在红曾经征逐过的枯枝败叶里读到零碎的记忆残片,而红对这个结局从不在意,或许从一开始都没在意。你沸腾过吗?这是红色对你的生命友好提示。
调色板的功能只知道接纳颜色,而画笔则懂得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颜色该适可而止,这也正是它之所以可爱的地方。所有的音乐演奏家都懂在音乐高潮过后应该是舒缓的麻痹人神经的小调,这正像午餐后的一杯清茶或是别的什么果汁。总而言之,天地这支神奇的笔都做到了,它的精妙都展示在这绚烂的调色板里。随便走走吧,沿着红坪画廊、香溪源,或是逛逛风景垭、金猴岭,兴致极高的话,可以造访板壁岩,去领略一些神农架神秘的个体浓缩点,如果你一直是个受命运光顾的宠儿,说不定此时你的幸运之神便善尽其用了,你可以接到这神秘的电波号:野人留下的类似毛发粪便之类的东西。在这视觉放松的间隙,有一抹不经意的紫,高贵而典雅地向你的眼睛召唤,有一缕似有还无的类似色彩交界的淡绿也迢迢的向你洇开,有那么一星点儿的鹅黄,那么一丛粉白……都一个劲地向着你递送生命存在的讯息。在香溪源的夹岸有那么一片大红大紫的花,神鬼般地散布在生机勃勃的绿草上,你绿你的,我开我的,即便我要和你一样消亡,也要把生命的颜料涂尽,至于消亡,涂完再说。在木鱼镇有那么一群大歌大舞的人,出奇般地活跃在通往生命终结的河流中,你短暂你的,我舞我的,即便我早晚都要走向你的尽头,我也要把歌唱尽把舞跳足,至于尽头,到了再说。还有那么一小姑娘,在林间奔跑,随便一个不加防护的动作都足以弄脏她的漂亮的新裙子,可没有什么能阻拦欢乐,至于惩罚,回家再说。
我行走在调色板里,调色板行走在春日里。我把眼睛的收视力开到最大,为了对我知遇之恩的酬谢,到了秋天,神农架便大大方方地捧送出鲜美的果实:五味子、红枝子、柿子、茶果、猕猴桃……果香在空气里到处流溢,色彩在浆果上按照自己的嗜好尽情涂抹,一层比一层尽兴,一波比一波卖力,直到果子承载不了这份厚度,还未来得及叫饶,就被对什么都不上心的风扯落了,和土地的对抗,向来不是它的特长,直痛的哇哇叫,喷出一地果浆,流光溢彩。飞鸟闻到了这似乎对它有益的气息,扑棱棱不知从哪儿流窜到此,贪婪地吸吮着这已经不属于生命的东西,颜色是还有的,想必会染了鸟儿的肠胃花花绿绿。倘若在晌晴的日子里,岭子里的金丝猴也不会放过这种上镜的机会,在林子里追逐打闹是常有的事。最可贵的是那身与这秋色相吻合的皮毛,通常的在明晃晃的秋阳里显现,金灿灿的发着亮光。它不介意你是否会把眼睛瞪得酸痛,在林间枝头跳跃奔跑,或在你的发呆时间里躲在碎叶里觑着你,无数双精灵般的眼神。
是什么样的蕴藉能量让神农春如此热烈地沸腾着?是什么样的画功才能穷尽所有可能色彩,而让其在调色板里鲜活流淌?粹白的思想在褊狭的生命暗陬游离久了吗?竟是被这鲜明的色调叫了回来,生命又一次炙热可燃。至此,天地间这块诺大的调色板,已悬挂到我的脑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