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老板差几个年轻汉子收拾了四霸的尸首,让他们将其先抬到城西的一间木屋里放着,待天亮再报给城主处置,其他众人便都回了。
多吉再次见到阿松仁松,心中十分欢喜,阿松仁松也是十分高兴,一为除了河西四霸报了仇,二为再次遇见多吉和列西措,拉着多吉的手到大厅里坐了。多吉又要了三碗牛肉,五人热闹地坐了下来。
“伙计,先上两坛上好的青稞酒来!”阿松仁松笑着道。
“今天‘绣花刀’的酒由店里请了!”牦牛老板道。
“那怎么行,店里还要做生意呢。”阿松仁松道。
“就放心喝,店里的酒足够你喝!”老板娘道。
牦牛老板和大厅里的汉子皆端起了酒碗,大家依次来向阿松仁松敬酒,阿松仁松也都是一饮而尽,众人见了连连叫好,看得多吉也是兴奋不已。
“我今天也喝些酒,可否?”多吉小声地向列西措问道。
列西措先是一愣,随后道:“今天高兴,就喝点吧。”
多吉便也倒满了酒起身敬酒道:“阿松大哥,小弟也敬你一杯,今天除去那一伙恶霸,实在让人痛快!”
“是,实在痛快!干了,多吉兄弟。”说着阿松仁松又是一饮而尽,多吉也跟着大口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今天见识到‘绣花刀’这等绝妙的刀法,真是天大的幸事,”牦牛老板道,身旁的众人听了皆点头肯定。牦牛老板又道:“丫头!再抱两坛酒来,今天我要请阿松仁松英雄喝个痛快!”
“牦牛老板客气了。”阿松仁松道。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望尽情享用。”牦牛老板上前拉住阿松仁松的手坚持道。
“好,那阿松仁松谢过啦!”阿松仁松笑道。
众人热闹了一阵便都回了各自的位子。尼珍、曲珍、列西措三个坐在桌子一侧,阿松仁松和多吉二人回到位子上坐在另一侧,席间谈笑风生酒碗相碰是你来我往,不多时五人就喝掉了一坛酒。列西措和尼珍、曲珍见二人兴致正高,便吃了些东西起身招呼了老板娘,随老板娘一起上楼靠着多吉他们的房间又要了两间房。
又半坛酸纯可口的青稞酒下肚,多吉已觉得天旋地转脸颊涨热,就连眼前的视野范围都小了。但他倒是能听清阿松仁松在说什么,而自己的言语则是不大协调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大哥,”多吉晃着脑袋道:“我们先吃……先吃……吃了肉再喝。”
阿松仁松见多吉满脸通红,快意一笑,道:“好。”
说话间各嚼了一大块牛肉,这店里的牛肉醇香筋道、肉汁四溢口感绝佳,二人吃的不尽兴就又各吃了一块。
多吉忽觉腹中鼓胀心口火热,迷糊中想是被酒水撑到了肚皮才这么难受,便提了一口气调息将胸口的热气一压,不想这热气竟一上一下分作两股,一股沿着胸膛向两臂散去,一股沿着下腹又向双腿去了。顿时多吉觉得全身热气流动好生舒畅,既得了甜头就又如法效仿,如此做了七八次便觉得眼前视野已然恢复,脸上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涨热,腹中和胸口也舒服了。
阿松仁松见多吉坐着一动不动,便问:“多吉兄弟,这是怎么了?”
“没事,”多吉道:“方才吃了两块肉,感觉又精神了许多。”
“是,这店里的炖牛肉还真是美味,来,我们再喝?”阿松仁松担心多吉突然喝多了酒会难受,便问道。
“来!”多吉道。
“你真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阿松仁松见多吉方才说话都咬舌头,这时忽然又清醒了,是又惊喜又疑惑,就问道。
“是,以前也只是过年时陪家人喝上几口。”多吉道。
“好酒量!来!”阿松仁松道,说着开了另一坛酒。
不觉间已到深夜,大厅里已没了别人,老板娘让伙计留下两盏灯便都回去睡了。阿松仁松和多吉越喝越精神,多吉很是吃惊,一是不知道自己有如此酒量,二是阿松仁松这时也是毫无醉意。推杯换盏之间第二坛酒也见了底,多吉除了感到肚子撑撑的面颊耳根微热,再无其他不适。
“痛快!”阿松仁松扶住多吉的臂膀道:“没想到此次出来有这么多收获,既收拾了仇人又交到你这么一个爽快的兄弟。”
“多吉也是万分荣幸,能结识到大哥这般英雄的人物。”多吉道。
阿松仁松摆摆手,道:“英雄是不敢当的,我三人此去参加的工布大会倒是会有些人物到场,兄弟若有兴趣,我们明日结伴同往,去工布会一会诸英雄。”
“小弟也是十分想与大哥同往,只是我们还需要去寻找从拉萨一同出来的云丹大哥,分不开身,实在可惜呀!”多吉道。
“早就听闻拉萨‘第一刀’云丹的大名,再听你方才所讲的他的性情,真想见一见这位大侠。到时即便无缘深交,能喝上一顿酒切磋一次刀法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呀!”阿松仁松感叹道。
“如有缘相遇,小弟定为两位哥哥相互引荐,大哥你此等侠义心肠、精妙刀法,云丹大哥也定是十分愿意与大哥结交的。”多吉道。
又喝了一阵,见第三坛酒又已见底,二人便上了楼打算休息。尼珍听到声响便开门指了阿松仁松的房间,多吉与二人各打了招呼便准备回去睡觉了,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又折了回来。阿松仁松知道多吉回来的原由,不由得笑了。“这没什么,既然你说你们两个并无其他,身处一室又有何妨。”见多吉立在门外仍不愿走,阿松仁松又正色道:“今晚我也绝不会答应你进来。”
“因为什么?”多吉哭笑不得,问道。
“今晚我刚杀了河西四霸等人,难保夜间不会有仇人或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前来袭扰,所以为兄不能让你来冒这个险。”阿松仁松道。
“有危险算什么,我还能给大哥做个帮手。”多吉坚持道,话说完自己都想笑了,自己哪能帮得上什么忙。
“哈哈,”阿松仁松笑道:“今天是万分不行的,快歇息去吧。”说着他将多吉推向南边的房间,而后笑着将门关上了。
多吉揉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在门口踱来踱去,想着要不就在门口睡了,这时突然房门开了。列西措道:“你们都回来了?”
“是。”多吉道,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关上房门后,多吉借着油灯的火光见到地上铺了一套铺盖,列西措还在地上打理。
“天晚了,世子快些上床休息吧。”列西措边打理边道。
多吉见状忙道:“这怎么行,地上凉,你睡床我睡地上就行。”说着上前扯住列西措的小臂要拉列西措起来,又想到怎么抓了列西措的手臂,急忙收回了手。
“不妨事的,我们在守陵墓时常在外面露宿,这比那时好多了。”列西措道。
“那也不行,”多吉低头自顾拉扯铺在地上的铺盖,坚持道:“还是我睡这里,不然我会一夜睡不好的。”
列西措在那里立了片刻,而后低声道:“好吧。”便起身去床上睡下了。
多吉将垫子又向远一点的门边拉了一拉,这才背过身躺了下来。过了一阵,多吉感觉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心想也不知道此时列西措在想些什么,但绝不能让她以为我是个轻浮之人。好一阵后回过神来发觉油灯还未吹熄,便问:“把灯灭了吧?”
“嗯。”列西措应了一声,话音刚落,火苗就被一粒石子击灭了,屋子融入到了黑夜中。
夜竟可以如此的静。
多吉小心地翻了几次身,又觉得腹中一阵鼓胀,一股热气再次积聚到胸口,只是没再难受。等了一会实在睡不着,想着列西措应该已经睡熟,多吉便在黑暗中借着从窗子洒进来的一点星光,学着之前在被困的山洞中强巴的样子盘坐起来。多吉提气将胸口的热气推向全身如此做了十多次,不曾想睡意更淡了,便开始默背在洞中记下的经书,边背边琢磨每句的含义。最先背了两遍并不能理解其含义,忽想起在蔡寺见到的蔡巴大师所示的密宗,在脑海中推演之下一时间竟进入了冥想,自己仿佛跳入到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只能见到黑暗中有个自己。于是多吉催使那个自己学着蔡巴大师的样子,将其所示密宗演了一遍,见那个自己所演分毫不差,多吉大喜,正此时一个机灵出了冥想。而后多吉循次再度进入冥想,照着方才的办法又演练了四五遍。因是在冥想中,多吉未觉得劳累,又想到不知将山洞中的经文与大师所示结合起来会如何,便试了一遍。果然如此结合之后,多吉对经文的的含义有了一点头绪,正要再试一遍,忽然在黑暗中的那个自己变得身体通红,还散发出无尽的热气。随之那热气竟钻到了自己身上,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多吉,哪一个才是真的感受,多吉分不开来了。那热气先在腿脚、手臂、肩膀、脊背和头上萦绕,突然所有热气集中在了喉头,直烧得人无法呼吸。
多吉猛地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浑身的大汗还正在喘着粗气,感到好似是有人从身后正点着自己的肩膀。还没来及回头去看,多吉就感到一旁的墙壁一斜,原来竟是自己倒下了,随后便浑然不知了。
待多吉醒来时,已有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打在了门上,那光亮晃得人眼睛疼。多吉坐起身见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而昨晚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半点印象,心中暗喊了一声糟糕,起身便去敲阿松仁松的房门。敲了几次也不见开门,正这时,列西措从楼梯走了上来。
“尼珍姐姐他们一早就走了,说是担心赶不上工布大会。”列西措道,手里提着一个白羊皮糌粑口袋,里面装的却是一整袋煮好的牛肉,“老板非要送这些牛肉,说是让带着路上吃。”列西措又道。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房间,收拾好衣物后便下了楼,列西措未提夜间之事。
“真是可惜,分开时都未能和阿松仁松大哥、尼珍阿佳他们打个招呼。”多吉惋惜道。
“早上你睡得太沉,没能把你叫醒,”列西措道:“尼珍阿佳他们就先走了。”
“前面倒是感觉没醉的,好似是坐了一会而后就睡着了。”多吉道。
二人来到柜台处,老板娘唤来伙计,道:“将这些东西拿去在马背上绑好,牵马在门口等着。”见多吉拿出银币要付住店的食宿费用,老板娘道:“阿松仁松兄妹早上要付我就没答应,你给那我更不能要。以后你们路过只管来住,但莫要再提钱的事。”
这时牦牛老板从院里走了进来,抓住柜台上的一碗茶就喝了下去,道:“二位今天就走?”
“正是,”多吉道:“承蒙二位兄嫂照顾了。”
“兄弟不必见外,以后从这里路过一定要进来歇脚。”老板娘道。
“对!”牦牛老板道:“现在我要去城里处理河西四霸的事,恕我不能相送了。”
“好,您先去忙。”多吉道。
多吉和老板娘又推了几推,老板娘还是坚持不要,并走在前面招呼伙计牵马去了。多吉二人便也出了大厅,在院中列西措忽然拿过多吉手中的几个银币斜手一拂,银币飞向柜台里面的一根楼梯支柱,恰好嵌在了上面的一道裂纹里,既不很深也不会掉落。大厅门口站着的小姑娘看到了这一幕,惊奇地盯着列西措,列西措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出了院子。
伙计已将行李在马背上拴紧,二人又与老板娘寒暄了几句便上了马,向着老板娘所指的山路打马驰去。在那一片茂密的青冈林与松林所在山谷的尽头,一座巍峨的雪山下,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噶举派寺庙佛陀寺。
这片青冈林长在河谷的缓坡上,不远处是依稀的挂满一缕缕松萝的雪松,山道便从其间穿过。由于是通向寺庙,这条山路可使两马并行,二人驱马一路小跑嘚嘚地在林间穿行着。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二人来到一处山脊拐角,下了马想着休息了再走,忽听到前方传来有人打马奔驰的声音。渐渐地马蹄声近了,紧接着出现在拐角处的正是那一袭黑衣的夺刀女子,可以看到宝刀是用熟牛皮裹着绑在其背上。
刚刚下马的列西措一跃上马向女子追去,多吉见状慌忙调转马头爬上了马背,正此时又一匹白马从多吉身旁奔驰而过,多吉认出来马上那人正是云丹。多吉喊了两声,但声音很快淹没在了青冈林中,也只好打马追了过去。
如此一追竟跑了大半天,其间也未顾上吃东西,多吉看看时间已是太阳西斜,却一直没有看到云丹和列西措的影子。而身下的马也早已累得慢了下来,马嘴里不时淌出些许白沫,多吉见状下马牵着走了一阵。后来那马实在是走不动了,多吉就在旁边找了片靠河的小草滩给马饮了点水。又担心马太累突然喝太多水会撑坏,就又牵到一旁吃了些干草,如此折腾了三次那马看起来才好一些。
再看太阳已落到了山头,此时两边河谷里少了些青冈,更多的变成了高大的云杉和雪松。多吉向前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间木屋,又歇了一会便牵着马走了过去。这木屋十分简陋,里面已没人住,只有几块垫高的木板,地上有一堆炉灶清理出的灰烬。从里面看,墙壁和屋顶有许多缝隙,想来这木屋应该是当地牧民某个季节在此放牧用的临时住所。多吉查看了前后,想着晚上只好住这里了,便解下了行李将羊皮铺在木板上,又将氆氇吃食放到了上面。之后他到林子里捡了一堆枯枝,又从松树下捡了几个松塔,回到木屋用老板娘送的火石升起了火。
多吉坐在一旁的木板上向火堆里丢着树枝,不觉间叹了一口气。心想好不容易遇到几个意气相投的人,昨天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谈天说地好生欢快,今天就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而且这山高林密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想到此处便又叹了一口气。
“当当!”木屋那扇几乎散碎了的门传来声响,多吉回过神来一惊,问道:“谁?”心中一紧,这密林荒野的是遇上了野兽?可别是遇上强盗。
“可否借宿一晚?”门外一个声音传来,透过门隙可以看到有人影在门外。
倒也问得客气,多吉想着便起身打开了木门,借着火光他先是见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这是一位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汉子,相貌堂堂,一头黑发紧紧地扎在脑后,五官轮廓清晰且尽显干练,双眉粗挑,两撇胡子与脸型十分相称。此人衣着中原布料做的敞袖轻便长袍,里衬羊毛所织细布做的乳白衬衣,脚上是一双黑底红纹翘尖筒靴。只从这一身行头和神情言语,多吉判断此人非寻常人,随后引那人进了木屋。
“我也是赶路至此住在这里的。”多吉道。
“那就借主人家的光也借你的光了。”那人说着四下看了看,在里面寻得一块木板,将其摆在火堆一旁坐了上去,一举一动尽显风雅。
多吉方才便已经觉得饿,便解开羊皮口袋取了一块牛肉递给那人,道:“尝尝这牛肉,是太昭城牦牛老板家炖的,很好吃。”
“多谢,”那人估计也是饿了,便撩起袖口接了下来,“果然是美味。”那人吃了一口道。
多吉听了自顾笑,又问道:“敢问大哥你这是去哪里?”
“东边。”那人道。
“哦。”多吉应了一声,心想东边的地方可大了,又道:“我叫多吉,是雅隆人,不知大哥是哪里人士?”
那人呵呵笑着摸了摸一侧的胡须,“我?雪域皆是我家。不过名字倒是巧了,我也叫多吉。”那人道,停了一下又道:“多吉扎。”
多吉听了欢喜地将羊皮口袋放到两人中间,道:“那是十分的有缘了,两个多吉都在赶路,都是住在这里,又是吃一样的牛肉。”正笑着,想起这几日遭遇,再看看衣冠整洁的多吉扎,多吉摇摇头道:“也还是有不一样的,我这是在找人,刚开始是我们,我想帮着她找别人,后来只剩下我自己了,我现在是要去找她。”多吉盯着火堆讲得出神,又道:“她这时不知道在哪里了,有没有吃的,有没有住的,冷不冷。”说着竟自言自语地将遇见列西措的事讲了一遍,多吉扎一言未发却也是听着。
看多吉讲完了,多吉扎道:“小兄弟倒是个有趣的人。”
多吉想起来自顾自说了,问道:“大哥从哪里来?此去东方是要办什么事?”
多吉扎捋了捋胡须,道:“我从雪域来,此去东方……也是去找一个人。”
“原来大哥你也在找人。”多吉有点同病相怜般的兴奋,又疑惑道:“这里不正是雪域吗?怎么……还要讲是从雪域来?”
“哈哈哈,”多吉扎仰面笑了,道:“此一生我遍走雪域,前几日在拉萨,再早几日在雅隆,再早几日在古格,再早也是游泊不定,可不就是来自雪域吗。”
“原来如此。”多吉也跟着笑了,问道:“那大哥找的是什么人,也是心上人吗?”话一出口便是耳根一热,但想到反正眼前这人又不认识。
多吉扎听到此处眉头一皱摇摇头,但却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