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这首诗,属于春天。写得高而飘,流而丽。虽然是杜甫的诗,但有李白的风范,有春天的风致。
首句开门见山一语道出了李白最重要的优点。李白为什么“诗无敌”,恰恰是因为他“飘然思不群”。他超凡脱俗,他卓尔不群,仿佛在空中飞,在云中飘。除了“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甫还这样评价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杜甫心里,李白配得上人世间所有的荣誉,他也一直为李白的坎坷打抱不平。他曾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曾言“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甚至李白被流放,他也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为了李白,他可以与全世界为敌。杜甫对李白的评价也尤为准确,李白确实是盛唐气象的最佳代言人。就像余光中先生说的那样,“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在杜甫心中,他觉着李白就像南北朝时期这两个著名的文学家庾信和鲍照。庾信和鲍照叠加在一起,就代表了魏晋南北朝骈文的最佳成就。而将“清新”和“俊逸”放在一起,也是对李白最得体的赞美。李白的诗,既有流水落花之趣,也有鹰隼飞天之雄。但在李白心中,他并不特别推崇这两位,在魏晋南北朝所有文人中,李白最推崇的,首推谢朓。他写“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他还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念兹在兹,小谢也罢,谢玄辉也好,都是指谢朓。可以说,李白是“一生低首谢宣城”啊!而庾信和鲍照,李白从未提起过。
当时,杜甫在“渭北”,李白在“江东”一个西北,一个东南,相隔半个中国。诗人在畅想:李白如果翘首北望,应该只能望见依依春树吧?而我向着他的方向遥望南边,也只能看见暮云低回。乍看去,似乎只在写景,没有人物出现,但是把渭北和江东两个地方的典型风景一并列,背后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而杜甫,多么像一棵扎根泥土的大树,李白,有多么想一朵高高举起的飞云!一个“春树”和“暮云”,多么别致!两个人的情分,也就不言而喻了。这正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如今,“春树暮云”已演变为一个成语,专门用来表达对远方朋友的思念。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把酒临风,细论诗文?不过,无论到那时细论什么,这两位唐代文坛的双子星相遇,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然,现实永远残酷。据学者考证,李白和杜甫一共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天宝三载的夏天,在洛阳;第二次是天宝三载的秋天,在梁宋;第三次是天宝四载,在东鲁。之后的二人便如同参商二星一样,再也未曾相遇。这首诗,写于天宝六载,诗人虽然热切盼望“重与细论文”,但这只能是一个跨越千年的梦想了。
很多人都觉着杜甫对李白情深,李白对杜甫情浅。杜甫写李白的诗现在流传下来的有十五首,篇篇都是佳作。而李白写给杜甫的,总共四首,而且据专家考证,似乎水准也一般。于是,有人讲,李白对不起杜甫。曾经,我也这么想。学生时代,总是充满浪漫色彩,也是极为武断的,总以一些外物的数量,来衡量感情的深浅。如今经历了一些人事,想法也自然发生了一些改变。其实,写诗数量的多少,与感情深浅并不能划等号。
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他们之间不是学弟与学长的关系,似乎已成了后辈与前辈的关系。按常识来讲,也应该是后辈仰望前辈多一些。李白之于杜甫,正如孟浩然之于李白。而最关键的,是李白和杜甫性格不同。李白是仙,是飘在云中的,每天除了能看到神仙,就是能看到自己,所以,他或者思慕神仙,或者张扬个性。对社会对他人,他的体贴程度就会弱一些。而我们所爱的,不正是李白这种飞扬的个性、潇洒的情怀吗?杜甫是圣,圣人也是人,所以他有普通人的情怀,但是比普通人还要深沉,还要博大。所以我们会感觉杜甫对谁都深情款款。对老妻,他写“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对孩子,他写“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对寒士,他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们敬仰的,不也正是杜甫这种深情和博爱吗?两个人性情如此不同,当然对朋友的态度也不一样。李白更潇洒些,杜甫更多情一些。
这也正如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中所说的那样——
应该看到,强求他们(李杜)在友情上的平衡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毕竟是相当不同的两种人。虽然不同,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友情领域的同等高贵。这就像大鹏和鸿雁相遇,一时间巨翅翻舞,山川共仰。但在它们分别之后,鸿雁不断地为这次相遇高鸣低吟,而大鹏则已经悠游于南溟北海,无牵无碍。差异如此之大,但他们都是长空伟翼,九天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