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湖琴声 |
檀香自炉内升起,给琴声羁绊,终于还是挣脱,在雕花的窗棂上一闪,已经给突如其来的清风吹散,再无痕迹。那清风来自湖面的点点清苹,刚刚掠过西湖的烟柳。
琴声也停了,最后一个音符在弥散前碰落了一瓣百合。白中透粉的百合花瓣落在桌上,哒的一声响。
传令兵付于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已经两年了,从襄阳到杭州。对了,我们不宜再称呼他为传令兵。他在战事消歇时就已退伍。这两年间,他成为一个商人,小有所成。所以现在可以坐在西湖边的画舫里,听一段琴声。宋帝国已经岌岌可危,蒙古铁骑的蹄声已经响在长江之畔。四年后,陆秀夫就会背着年幼的皇帝跳海而亡。
只是西湖的春天依然烟柳葱笼,游人如织。能够笑靥如花的人都忙着在最后的和平里笑靥如花。
《广陵散》于今决矣!嵇康闻知阮籍已死,遂抚琴一曲送别,然后将琴摔了,再不弄琴。自那之后,《广陵散》就失传了。瞎眼姑娘说。
付于心听不懂,只知她大概在说刚才那曲子的故事。他没有读过书,过去他是一个传令兵,现在他是一个商人。传令兵的号角,还带在身上,象一个奴隶的烙印。
姑娘似感受到了他的窘迫,侧一侧头,微微笑了,有一缕阳光便照亮了她的脸庞。先生也不必有什么羞愧,我学这个也只是因为我是一个艺妓,琴棋书画,是拿来卖钱的。
姑娘挺直了腰背,抬起一只手,于心,扶我一把吧。
于心忙走过去,扶起薰。薰便倚在他怀里。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是能够感受到你的美好。薰说,七岁前我还能看到西湖边的绿柳红花,七岁后就只能靠耳朵来感觉这个世界。开始听到风声和雨声,后来听到树叶生长的声音,花儿开放的声音。
于心久久看着她失去光彩的眸子,那里有蓝天和湖水的颜色,还有他自己的影子。只是,她看不到他。
付于心扶她走到画舫外,两个人沐在春光里。你刚才说,广陵散已经随着嵇康的死去失传了,那刚才弹的又是什么?
是后人揣摩古人心意仿作的。薰说。还有,我自己在里面说话。
你说什么?于心问。
薰吃吃笑起来,脸上泛起红晕。我说,那么多男人,拿银子买我的琴声和歌声,买我的轻盈起舞,甚至买我的身体,但他们从来不知道我灵魂的颜色。可是你,你这个商人,以前的粗鲁军人,第一次出现就乱了我的琴声,乱了我的舞步。
我要替你赎身,你又不肯。他说。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赎身反而会不习惯的。让我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艺妓吧。就像你过去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军人,现在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商人。你想我时就来看我,我弹琴给你听,跳舞给你看。我想你时,自然也会找你。你相信吗?如果我们天天厮守在一起,我一定会象一朵花儿那样枯萎。
于心不知该说什么,看她累了,搬了椅子坐下。给我你的号角。她说。
他把号角从腰间解开给她。她放在耳边听。他问,听到什么?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于心哥哥,请你记得我。当有一天我离开你,请你记得我。薰的声音沙沙的,似从另一个地方飘来,但她的嘴角因痛楚而抽动。
付于心面色黯然。在襄阳,在战事的尾声,他听到号角里有人在说话,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当他把耳朵贴近它,就听到有一个人在喁喁细语,似说给他听。
于心于心,我要走台了,你抱抱我。付于心嘿然笑了,说给薰听,说不懂。薰只是用看不见的眸子望着她,茫然地摇着头,于心,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她的话像虫子噬咬我的心。
薰的身体摇摇欲坠,于心赶紧扶住她。我的脚忽然很痛,今晚怕是不能再跳舞给你看了。她抚着一只脚,“脚疼,脚疼。”
于心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薰。“脚疼,脚疼”!
西湖的风已经泛着凉,一场细雨正悄然降临。
| 小院雏菊 |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如一列动力强劲正在爬坡的火车。你于是呼应起来,紧紧抱着他,并努力夹紧他,同他一样叫喊。
当他在你的胸前呼吸渐趋平稳,你知道他睡着了。你把他轻轻推开,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像婴儿舍不得母亲的怀抱。可是,你有些厌倦。
那时月光正从窗帘间透过来,照在你的人字拖上。它们象一对船,停止在干涸中。也许在等待一场雨水,带着你向另一个方向飘去。
不想喝什么,茶或咖啡,或者一粒镇静药片,亦不想装模作样抽一支烟。你知道你不会。其实你更想像他一样安然睡去,并不愿独自一人醒着。醒着总是会想一些事情,思索令人沉重。
他说,你的乳房就是我的命根子。你格格笑起来,觉得自己也跟他一样让自己看不起。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你在我的身体里找到了天堂呢?
他用不流利的汉语说,不是一个意思吗?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毕竟不在中国长大。他确实不在中国长大,长大了才来到中国的这个中心城市做一个模特。就像你一样,你也是个模特,身高一米七九,你也是个混血儿,可是你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打小在这个城市长大,就象汪峰所唱《长安街上》。
可是你仍然接受了他,尽管他的汉语不流利,很多汉字更不会写。似乎别无选择。他其实是个挺会做爱的人,或者说,他其实挺擅长性交的。你尽量回避做爱这个词,大概是因为你觉得你不是,就象你跟他从来没有过高潮。
你拒绝回忆,即使在月光下也拒绝回忆。回忆有可能美好,但更可能令人陷入沮丧。所以,你拒绝。你穿上人字拖,让它们带你到了院子里,然后爬上了屋顶的天台。一天的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小镇,那些屋顶或者院落,还有,那些树木和花和街巷。你心中忽然有一丝高兴。莫名其妙。你说。
等你长大了,你还是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家庭,独自一人搬到与城市只有三十分钟车程的这个小镇。你的工作离不开城市的繁华和奢侈,但是你觉得工作并不属于你的身体,你想把你的身体躲在城市以外的地方,当然携带着你的灵魂。
你找了一个小院子,不能再小了。一间老屋,里面还算整洁。最好的是,在屋顶上有一个天台。你来时那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房东小伙子以满怀的犹疑和略略一点欲望窥视着你,他想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到这里来,尽管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他觉得你有点傻,或者是太有钱了。不错,钱对你来说,尤其是对于你的家庭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正是因为这个,你才有这么多自由自在吗?
你以无比的热情、用不完的精力除掉了满院的杂草并种上了白色的雏菊,正如你在走秀时的状态,那是你所喜爱的。你只喜欢白色的雏菊,没有原因。四个月后,无数雏菊的笑脸就盛放在你的院子里,或者,它们开满了你的身体和你的心灵。因为即使在工作中,你也觉得身上全是雏菊的香气。是的,他们和她们都说,QIN,你的身上全是雏菊的香气。
有一天,你把他领回这小院子。二话不说,你们就做起爱来,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你闭上眼睛,看到眼前都是白色的雏菊。后来你又做了梦,梦到白色的雏菊开满了院子。可是,那时已经是冬天,满院萧瑟。今年的雏菊残枝还没清理,来年的雏菊种子还没播种。
他在高潮之后就睡着了,一如之后他的无数次睡去。你略感失望,不是他没有满足你,而是你发现根本就没打算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可是,是谁把他领到这个小院子里来的呢?
他后来成了你的男友,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当你们共同参加一场秀,之后你们就会回到这里,在老房子的陈旧气息里,到处是荷尔蒙的味道。可是你渐渐觉得,你跟他更象在进行一场比赛,都在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年轻和精力,可是,可是,不对。肯定是不对。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你身边睡去,你看到她在一边冷笑。你发现她很久了,当你和他还在纠缠撕咬的时候,你就发现她在一边,唇边带着嘲讽和兴灾乐祸,旁观你和他的做爱/性交。她坐在窗台上,沐着月光和星光。她抱着双膝,有时背直直地靠着墙,显得冷漠僵硬,有时把下颌抵在双膝上,眼睛深处流淌着忧伤。
你气愤地冲到她面前,扯开窗帘,大声朝她喊:你,凭什么笑,滚吧,越远越好。后来你就哭了,并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女儿。你知道,她就是你自己。
她在你怀里说,他并非你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放纵自己的身体。作为你的心灵,我每次都被你的身体捆绑和强迫。
可是你仍然跟他保持着联系,你知道他还有其他女朋友,但你并不在乎。你生活依旧,工作如常,有了通告就开车从小镇赶去城市。那一天阳光很好,你没有通告,于是你在吃完肥肠面之后决定再往前走三百零七十八步。在那里,你看到了一家古董店,遇到了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你在那里看中了一支号角,当你把它握在手里,当你把五百元钱交给老太太,老太太拉你坐下,孩子,来,我给你讲讲它的故事。一个传令兵付于心与一个盲艺妓薰的故事。
现在,你在天台上晒着月光,你带着这支号角。现在,传令兵付于心与盲艺妓薰的故事又浮现在月光之下,朝着你笑泪盈盈。
你在月光和这个故事中睡着了,睡着在天台上。如此安稳如此宁静。你知道第二天还有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