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升起之前,钩月已挂在西天,点缀了远郊黄昏的荒凉。让云霞笼罩的荒野朦胧,零落的村庄不时有炊烟袅袅,晃动了残日的红晕,独独一轮淡月,比炊烟更淡,薄如蝶翼,停靠在炊烟之后,恍如西天一弯伤久未愈的张口。仿佛能听见它嘤嘤低鸣,折磨着黄昏,催促着夜幕。
晚上7点的航班南归,林晨看着停机坪以外的荒野,消磨时间。想起临行前和叶淑窈的闲谈。
“很多日子我一个人住,有时候坐在窗户前,手里拿着画笔什么也不画,看着窗外凝神,窗外是我梦寐以求的巴斯啊,可为什么我常常感到孤独。后来先生带回一只猫陪我,黑色的,眼睛特别亮,起初它眼睛让我害怕。有一年冬天,巴斯下了大雪,我在画画它就盘在我腿上,忽然它跳出窗跳进厚厚的雪堆里,大片的雪花飘着,落在它纯黑的脊背上,黑与白鲜明,纯粹的炭黑素描才有的美。我竟然哭了,我想起与承颜许多过往,我们在画室里相互拥有、在海边听他弹琴,想他的吻他的一切....."
"那些画册还在吗?他为画的你。还有那台禄莱双反,那些冲印呢?”林晨突然很想再看一眼承颜留下的痕迹。
他的吻,凌晨同样怀念吧,虽然他在吻她的时候心里或许想到的是叶淑窈,她依旧贪恋他的吻,漫长的吻,他不容置疑的强横中的柔情,绵长的吻,融化她的身体,吸尽她的灵魂。
“他的东西留存在我父母家里包括日记,当初只想要逃,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上。现在才知道在哪里都是一样,谁都跑不过时间,对一个人的怀念也是一样。”
林晨想着叶淑窈的话,是吗,一切都可以湮灭在时间里吗,那么负罪感呢,难道叶淑窈真的没了吗?是的,这就是她认识的叶淑窈,所有的关爱围绕着她,似乎天生就带着光环,她漂亮,会画画也会芭蕾,在她们友谊产生之前已经是留校老师,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林晨从没有看过她哭的样子或是表现出痛苦伤心,哪怕是面对承颜的死。她亦没有动过怒,在她身上,温柔与冷漠两种相悖的气质被她融的完美。想到这些,凌晨不禁将苦笑写在脸上,带着一抹嘲弄,她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叶淑窈,又或许笑话承颜的傻。
当男人看着自己爱的女人时,是不是就像承颜,外人看来洒脱如叶淑窈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孩子,一只因脆弱而骄傲高贵的猫,一只偎在丛林里受伤的麋鹿。林晨在心里一遍遍轻唤着承颜的名字,当时她没有叫喊,甚至没有哭出声,她感到害怕,更找不到为他痛哭的位置。因为在他心里,在每一个人眼里,她不过只是他的学生而已。她从他身上学会的不止是读懂一副画凝聚的中心词,不止是暗房显影定影的期待。他有思想家的沉静独立,也有艺术者的炽热。在承颜身上林晨懂得了什么是人生的意义,而这些在很多年后她才恍然明白。
于是,她开始懂得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小时,遇见的每一个人,天地万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所有遇见都冥冥中的天意,而在我们的生命都是仅有一次的际遇。此刻,在南飞的机舱里,狭小玻璃窗内是令人窒息的密度,却疾驰在窗外无边无际的夜里。此刻的叶淑窈正一路优雅奔赴她余生的舞台,和六年前一样,不同的是,这一程她走的风轻云淡。
面对这漆黑的夜,林晨真想点一支烟,想象那一点点的火光震颤黑暗,聚在火光上的瞳孔忽然失焦,眼前变得模糊,光火柔缓地散开在黑幕上,被晕开的影像越来越深,越来越远......
她看见十九岁的自己,俏皮松散的刘海撩起明媚浅笑,樱桃色的唇瓣微扬,她的眼睛好像水晶,晶莹清澈。林晨看着当时自己,想起那句“春风十里不及你”。而窗玻璃又在对她嘲笑,玻璃上的女人走上前,那张麻木的半面沧桑的倦容,凹陷无神的核桃似的眼写满了嘲讽。
林晨晃了晃眼,躲避不看她,现在,她只想沉浸到当年回忆里。时间太久,她能想起的只剩下事情本身和所串联起来的生命前行的脉络,以那些重叠着零碎的片段散落在时间的绳索上。
她想起的是自己平乏仓促的成长和青春,当那个男人走进她生活时,她11岁,就在他父母现在住的房子里,林晨想起的这个男人不是承颜,他叫周烨伟。在她14岁之前的记忆里,周烨伟是个模糊的影子,映像中他经常接送她和表妹上学,林晨和表妹一路同校,大部分记忆里表妹都是住在自己家。有时,周烨伟和姨父小姨一起来家里吃饭,他会给她两买烤羊肉串,讲玛雅人和埃及金字塔的故事,他甚至在她家里包过豇豆陷的饺子,饺子陷里竟然放了糖,当时的林晨还为此哭闹一下午。在小姨离婚前,周烨伟曾替姨父工作过,后来他们合伙经商,再往后的事,林晨没有追问过,直到她19岁,周烨伟又一次出现在林晨的生活里,当时的他已经32岁,离异有个女儿。
该怎么理清这许多纠缠,即使在回忆里,也碎成一段一段,有一些或许林晨不愿再想起,与伤痛无关,只是一些她不想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向她揭露着人性的可憎。有一种失忆叫选择性遗忘,林晨在心理如此暗示自己,因为不得已才装聋作哑,否则她如何面亲情的荒凉以及幸福的崩塌。林晨想到此,缓过神,抿了一口纯净水。她感到欣慰,为19岁便能深思熟虑的的自己欣慰。不过另一些事却是她无力缓和的,好比那年小姨离婚后失踪欠下巨额赌债,她和表妹担惊受怕受到高利贷的骚扰,好比父亲久不归家,好比母亲割腕轻生,好比舅舅营生受挫,很多事情集中爆发在林晨高考那一年。
而正是这一年周烨伟重又走进她生活,他在小姨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他有空还是会接林晨放学,只有林晨一个人,当时的表妹就读于一所寄宿师范学校。面对茫茫黑夜,林晨的眼泪忍不住涌出,细数过往,他对周烨伟的亏欠,她其实不敢一桩桩回忆,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叫做愧疚,还是为周烨伟每每送她至安检口脸上深刻的伤痛心疼,为自己的追悔。终于这一次,林晨想狠下心问问自己,若是生命重来,会怎样?周烨伟对她的爱,除了女儿和生命好像没有什么不曾拿来证明了,而她呢,是爱吗?是依赖是父爱的弥补吗?
林晨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她忽然清醒,何苦为难自己,无论承颜还是周烨伟,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而如今,生命仍在飞驰,在前路上有一处处待自己攀爬的高峰,一定也会有一个人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