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热带空气浓稠,再混杂海边特有的咸腥气息,早起的人像置身于新鲜的鱼冻中。梁振海把风扇拧开,扇叶奋力转动,将凝着的空气搅开,让这个新的日子流动起来。
风吹到脸上仿佛带着沙沙的海盐,这是他闻了三十一年的味道,按理说早已成为他身上体味的一部分,早应习以为常,不知为什么,每天早上醒来重新打开嗅觉时还是有点不悦。他最近在读《一个人的村庄》,他试图去想象在这个大陆遥远的另一端,那没有咸腥味的干烈空气会是什么味道。
书在手边,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茶台前,把隔夜的茶水和茶叶倒掉,抓了一把新茶放到盖碗里,先把所有茶杯都烫了两遍。待第二壶水烧开,冲到盖碗里,再隔着茶漏倒进自己专用的小瓷杯里,每天第一口新茶滚烫的滋味,像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灵魂四肢都齐齐受到震颤,从此才算是从一宿的混沌中还了阳。
他更喜欢喝绿茶,比起红茶的甘香,绿茶的清气可以令人保持警醒,帮他营造一个自己的宇宙。年过三十,到了将要发胖和混浊的时节,他眼睁睁地看着多少同龄人就这样缓缓地沉了下去,钱开始慢慢多起来,孩子也多起来,身上的肉多起来,而头发变少,整个人开始变形。
早起,喝茶,看书,让灵魂漫游,是他自制与抵抗的方式。
时间还很早,不过观海镇的人是不兴晚起的,这是渔村的老传统。在他父亲那一辈,早上四点多就得起了,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从小不曾打过渔,高中毕业就跟着亲戚学着做茶叶生意,但是也不会睡懒觉。现在这镇上已经没有几户渔民了,因为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观海虽然是个镇,却比寻常县城还要繁华。原住民们都做起了生意,开旅馆,餐馆,或者卖特产。
他自斟自饮到第五杯,女儿已经吃完早饭背着书包自己去学校了,过了一会儿,他老婆细丽从后面牵着儿子出来,骑着车子去幼儿园了。
他又看了几页书,站起来踱到墙边去,那上面挂着一幅立体的中国地形图,他的目光从低矮的南方海岸一路往左北上,过湖南、湖北,经陕西、甘肃,正要进入昏黄大漠的时候,一人叫住了他。
他回头,是楼上明珠旅馆的老板娘段明珠,她拎了一把水灵灵的青菜正要上楼去。不等他回头,她已经接着说:“又放着早饭不吃,空腹喝茶,专家说空腹喝茶容易得胃癌的。”说着把头回过来向他做了一个轻度的鬼脸以示恐吓,像在哄她女儿思思一样。他笑着答:“那些专家都不懂的,按我们这里的说法,清早一壶茶,不用找医家。”她说完就算,也不与他分辩,人已经上到楼梯半截去了,细细的小腿在窗洞的光影里闪过,脚步也远了。
他重新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到中原腹地,默默停了一会儿。
太阳颠来倒去把小镇翻晒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落下。这一天振海虽然没有卖出茶叶去,还是喝下去了百八十杯茶,分别是陪他的一个堂兄、堂姐夫,以及一个朋友喝的,不用打渔以后,观海镇的男人们基本都很闲,小镇上都是攀亲带故的,男人们就成群结队地闲着。傍晚时分,又有一个表哥过来,叫他一起去喝酒,他本来不怎么想去,但是听到儿子在后面哭。他皱了皱眉头,进去上了个厕所,顺便跟细丽说了一声,就跟表哥走了。
表哥阿强八个月前丧妻,振海觉得觉得有义务陪着他喝喝酒散散心。不过阿强显然早已经过了那个坎,已经在开始相亲了,家里两个孩子,没个女人照顾可不行。
“长得还可以,没结过婚的,就是太矮了,说是一米五八,看起来也就一米五三。”阿强皱着眉头,“怕是不好生。”他老婆是在怀第三个孩子时宫外孕破裂去世的,他现在对生育这个事还有点阴影。
“唔,关系不大啦。”振海心道,细丽也才一米五几,所以才取名叫作“细粒”,到上学的时候才改成“细丽”,她不也平平安安生了三个了。不过,他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个事情,只能自我安慰着,细丽除了个子小别的方面都挺好。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因为有点走神,酒到嘴里才发现不是茶,略微有点吃惊,皱了一下眉头说:“其实你可以不用再生了。”阿强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
“最好是再生个女儿吧,女儿挺好的。”
“呵呵,是啊。”振海干笑了一声,“不合适也不要勉强,你上班的时候可以把孩子送到你妈那里,实在不行就送一个过来我这里,细丽也能帮忙看看,没关系的。”
细丽也在怀孕,刚刚两个月,他故意没提,反正阿强不会把孩子送来的,这样的客套话但说无妨。
喝着喝着桌子上的人就攒满了一桌,酒的种类也多了好几种,他并没有很抗拒,毕竟是观海镇的男人。酒打破了他的结界,但是没关系,明天早上茶又会席卷重来。
又撑了两天,大家都陆续开始开空调了,才刚入夏,电压就有点吃不住。一大早明珠旅馆就跳闸了,段明珠下到楼梯一半处隔着窗户唤他:“梁生!你家有电吧?唉,我家又跳闸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个北方女人,嗓音却又甜又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北方味。
她十几岁就投身亲戚家的歌舞团,离开河南老家,一路南下来到这海边小镇,已经被这异乡的海风腌透了,尝不出原味了。自从男人在八年前就车祸死了,她一直独自带着女儿操持着这个旅馆。振海租了楼下的铺子开店以后,她家有什么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的活儿都会找他帮忙。
他随她上楼去看,她贴墙站着,让他走先。太阳爬到了路边矮树的头上,光焰直接往楼梯上烧过来,明晃晃地直刺人眼,她抬起手来在额前搭上凉棚遮着,在巴掌大的阴影里明明灭灭地冲他一笑,他如同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同时轻轻地甩了一下头。他的头发长,往上梳得一丝不苟,有事没事用手抹两下,像安抚一只貂,平时则尽量作持重状,没有必要是不会轻易甩头的。
他把总闸关了,各处看了看,最后钻进厨房里,佝着腰在灶台巡视了一圈,然后在餐桌前发现了问题,地上的一个插线板接口处烧掉了,上面还插着一个豆浆机。他弯下腰来拔那个插头,头发马上山体滑坡似的崩塌下来,不一会儿汗也下来了。她这厨房朝东,这会儿可真是热。当然,也可能不关厨房朝向的事。
“哎呀,瞧你都出汗了,今天可真是热啊,好像往年也没这么热……”她习惯性地去找风扇,然而马上想起电线短路了,风扇拿来也没有用,只好揪了两张面巾纸递到到他面前。他专心研究着那只插线板,没有注意到,她一殷勤就直接帮他擦了一把,还顺便把那片塌下去的头发抹到头顶来了。
她的手上仿佛有块磁铁,他的头被吸着整个抬了起来,那头发就在头顶上趴住了。她的手早已走了,但是他还保持着那个弧度,直到完成工作。
明珠可真是,对人总是这么亲热,却不计较会给别人造成多么大的烦恼。他下楼的时候忍不住苦笑着抖了抖身上的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他直接钻进洗手间去洗了个澡,另换了一件衬衫,换下的那件他随手给扔到了洗衣盆里。
过了一会儿,细丽在后面嚷起来,他看了一眼,细丽正蹲在天井里拎着他换下来的衬衫生气,盆里泡了儿子的一件蓝色连体裤,掉色,把那白衬衫给染了。
“下次不要再买这种便宜货了,儿子屁股上一圈蓝线。”细丽还没派他的不是,他先找起了茬。她也没说什么,仍旧重振旗鼓把那一盆子衣服洗了,连同那件染坏的了白衬衫,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又给漂白了,而且比以前更白了。细丽就这点好。
一入夜,店里空调就关掉了,店门敞开,同时开了两个落地扇,一家人把小桌子搬到门口大树下吃晚饭。
细丽一边给儿子喂饭,一边打他的小手,不准他往下体摸。振海看了一下,儿子正穿着那件蓝色连体裤:“都说这件衣服别穿了,掉色掉成那样,可能过敏。”细丽不语,后来就不再给儿子穿了。
段明珠带着女儿思思下楼来,热情地向他们一家打着招呼,认真地弯腰视察了一下他们家的餐桌,长头发“哗”地滑下来,差点掉到盘子里,她连忙用手捞起,由衷地夸赞了一番细丽的好厨艺:“唉哟,你们本地菜太讲究了,我是一辈子做不来,海鲜也是,做不来。”
细丽普通话不太好,只淡淡地笑着,不答话。她是个短脸,圆鼻头,笑起来一脸憨态。振海则笑着力邀母女俩坐下再吃点,说细丽蒸的那条鱼蛮不错,当然主要是鱼不错,是一个亲戚送来的。明珠对那条鱼不怎么感兴趣,却被小孩嘴里啃着的红烧鸡翅眼馋极了,鸡翅盛在一只小碟子里,肉皮微焦,闪着红亮的油光,焗的恰到好处。振海一再叫她尝一尝,她便真的拈了一只上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直嚷“太好吃了”,连振海的儿子都被她的馋样子逗笑了。振海马上夹了一只给思思,思思有点不好意思,往后一缩,没要。
振海的女儿跟思思是同龄的,又同在一个学校念书,两个人却不怎么说话。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女儿的原因,思思像她妈妈,总体是活泼的。他的孩子都像细丽,不爱说话,就连四岁的儿子也是,很少吵闹。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指使女儿进屋去给明珠端凳子的时候,她连忙带着思思告辞了,说要去海边走走。他想抽两张纸给她擦擦手,然而她已经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干净了,还笑着说“真好吃,改天来跟老板娘学,以后给思思做。”他笑了,明明是她自己爱吃。
明珠和思思从海边回来的时候,振海独自坐在门前纳凉,细丽带着孩子们进屋洗澡去了。明珠母女俩嘴里各叼着一只雪糕,扯开手里的塑料袋让他也拿一只,他看了看袋子里花花绿绿的,笑着说“不用了吧”,明珠轻轻跺了跺脚“快拿快拿,要化掉了!”他只好随便拿了一只,拆开来是一只小熊造型的三色雪糕,他觉得拿在手里有点窘,飞快地吃掉了。
晚上细丽安顿好孩子,到床上躺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正在翻余秀华的诗,随便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听她提高音量问他“你听见没?”“什么?”她盯了他一秒,说“老二该上学了,明天先给大姐寄点钱去,要给学校的人送礼。”“嗯。”
“啪”的一声,灯被细丽灭掉了。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书,拿起了手机,才十点过。他素日喝茶太多,总是睡得很晚。
水管子“咕噜咕噜”响得热闹,想必是楼上的人在洗澡。他捋了一把头发,打开了高中同学微信群,平时只有三两个男同学在发黄段子,此刻却热闹得很,原来是周兴中要结婚了,这是他们班最后一个结婚的男同学了。不过,热闹的点并不在这里,而在于他要娶的是倪圆圆。倪圆圆不是他们班上的,但是他们班没人不认识她,虽然称不上是“校花”,“级花”是毫无争议的。这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谁会想到大美女也还没结婚,更没想到她会嫁给周兴中。
周兴中身高只有一米六,虽然数年没见,想必是发达兼发福了,振海回想了一下他的面貌,倪圆圆怎么下得去手?
婚礼定在下个月,就在观海办,振海肯定是推脱不掉的。去看看也好。
【2】
振海赶到的时候婚宴已经散了,他是在KTV里见到一对新人的。
刚巧那天也是阿强再婚的日子,新娘子不是那个一米五出头的姑娘,而是另一个一米六以上的,也是相亲认识的,说起来也算是振海的远亲——细丽的远房表妹,亲上加亲,振海非去不可。等他忙完这场,已经到了晚上。好在周兴中的婚礼排场很大,白天闹了一天还不够,晚上在KTV的都是年轻一辈的同学和朋友,也是极热闹的。
让振海失望的是周兴中一点也没有发福,反而神旺气爽,一身高档西装穿在身上,得意之情让他更显风度潇洒。倪圆圆也依旧纤丽。一对新人艳压全场,真个众星拱月。
振海一进场也受到了热烈欢迎,好几个同学嚷嚷着说“大才子来了!”
他含着笑跟所有同学打了招呼,给新人敬了酒,奉了红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吃了两片西瓜。他身上的衬衫是新买的,只不过在阿强那边忙了一天,现在已经塌了下来,应该回家换一件再来的,他心里有点懊恼。
周兴中喝了一杯又一杯,还强拉着倪圆圆跳探戈,终于在转圈的时候倒了下来,被扶到沙发上歇着了,一帮人便缠着倪圆圆闹个不休,要把包厢当成洞房来闹的架势。振海看不过去,稍劝了一句,被人拉出来连灌了好几杯酒,便不敢多言了。他被罚完酒又坐回沙发上,不时低头闻着衣服上的味道,阿强家新娘子陪嫁的一瓶灯油在车上被弄洒了,兴许蹭到他身上了,尽管包厢里空调开得很足但仍然能闻得出来,真应该回家换一件再来的。
有个男同学说要让振海现场作诗祝贺新人,众人纷纷附和。振海大窘,甘愿多喝几杯酒,反正今天这一天下来,喝醉是难免的了。倪圆圆穿着红色的紧身蕾丝旗袍,像一朵马上要炸开的花苞,振海想到她今晚就要在婚床上为周兴中怒放,狠狠盯了她几眼。
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二点,楼上的水管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响,搅得他心中不宁,便摸摸索索把手伸到细丽的睡衣里。细丽已经睡了,一动不动任他揉搓,他摸着摸着整个人从后面蹭了上去。她的身体像一只开始发酵的面包,许多的细胞和分子正在轻轻膨胀、裂开,失去了紧实的质感。他很快便索然无味地退了出来,细丽把衣服重新拉好,一言不发接着睡了。
他这一宿都没好,因为喝了不少酒,先是被尿胀醒,后半夜又被渴醒,早晨爬起来的时候一颗头重似千斤,赶紧泡了一壶酽酽的浓茶醒酒。
细丽送孩子上学去了,他坐在茶台前两眼放空,段明珠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听到。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我昨天喝喜酒去了,喝了两场。”他茫然地说。
“难怪,昨天店也没开,喝到很晚才回来吧?晚上没看到你,十点半我关门时你家老板娘还开着店在等你。”
“唔,你找我吗?”
“已经没事啦,三楼的摄像头坏了,刚好有朋友过来,已经帮我换好了。”
“坐下喝杯茶吧?”他一边问一边拿出一个绘着浅绿山水的浅瓷瓯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套茶器,收在茶台下一般不拿出来,只有她来了,他才拿出来用。
二人说着,细丽回来了,手上拎着两袋子菜,跟明珠笑了笑算是招呼,直接拎进后面厨房去了。明珠也就起身上楼去了。振海觉得细丽对待邻居太过冷淡了,不过她就是那个性子,对谁都没什么话,只知埋头做家务带孩子,观海镇的女人都这样。
说起来细丽跟着他开店做生意也有不少年头了,却没有一点儿和气生财的觉悟,别说对亲友邻居,就是对着客人也总是冷冰冰硬梆梆的。所以,但凡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是卖不出茶叶去的。明珠就不一样了,虽然她也未必多会做生意,但是跟她打交道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他当年来看楼下这个铺子的时候,就是她接待的。
那天房东不在,钥匙放在楼上,她下来给他开门,带他看房子。他记得那天他站在楼梯下面等她,她从楼上款款走下来,穿了一件针织的连衣裙,还未开口便带着十分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她用那又甜又软的嗓子十分尽责地给他介绍了一下铺租和周围的情况,他听得连声点头,第二天就约了房东过来把铺子租了下来。细丽虽然不懂做生意,却也嫌这个铺子位置不够好,租金也不够实惠,不过她只怪振海眼光不好,却不知道是因为明珠的原因。
唉,明珠,明珠!一斛明珠万斛愁。
下午垃圾车过来的时候,振海看到一个男人帮着明珠把垃圾桶抬下楼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可能就是那个帮她换摄像头的朋友吧。他仔细看了看,认出来是林朝阳。
关于林朝阳,振海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每年都会来明珠旅馆住上几天。振海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四年前明珠旅馆发生过一场斗殴事件,警察来楼下问讯时透露的。有几个小流氓想讹明珠一把,住在店里的林朝阳为明珠出头,跟他们打了一架。那时候振海刚搬过来不久,什么都不清楚,后来他想,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明珠就跟林朝阳在一起了。
可是他们只是在一起而已,明珠依旧带着思思过着单亲妈妈的生活,林朝阳只是每年来住上几天。振海想,林朝阳应该是结了婚的,看起来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有钱人也不会来住明珠旅馆了),心中暗暗替明珠不值。明珠这么一个尤物,什么样的人嫁不到,跟着这个男人能有什么好处?
晚饭后,明珠和林朝阳双双下了楼,往海边方向散步去了,没有带思思。两个都穿着短裤拖鞋,肩并肩在夜色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从背影来看,像是一对来度假的年轻情侣。
次日,明珠又与林朝阳出出进进好几次,下午不知从哪儿借来了长梯子,林朝阳爬上去帮她把坏掉已久的灯管招牌给换了。
林朝阳在这儿待了十来天,每天跟明珠同进同出,白天就在楼上敲敲打打,晚上俪影双双地去海边散步。
楼上敲敲打打的声音让振海听了莫名烦躁,不过又不好发火,明珠旅馆开业快十年了,要修修补补的东西太多了,他也是知道的,难得她有个这么热心的“朋友”过来帮她。她这些天忙进忙出买材料、买工具,也没空过来找他聊天,也没喊他去帮忙。他本来想上去看看,顺便问问要不要帮忙的,既然她不来叫,他也就不去了。
倪圆圆有一天突然在微信上找他买茶叶,还特意谢谢他,说他给的红包是一帮同学中最大的一个。他只得一阵谦虚,说应该的应该的。
“你现在还写诗吗?”
“啊,没有没有,早就没有了。”人到了一个年纪,如果还沉迷一些学生气的东西难免会让人觉得幼稚,尤其是在观海镇。其实他私底下还是会写的,只不过写了也只是藏着,连细丽都没看过,有时夜里睡不着时拿出来翻一翻,自诩“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过了两天,倪圆圆过来取茶叶,周兴中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她是独自开车来的。正好是个周末,细丽和孩子们都在家,她一到,细丽就将孩子赶到后面去写作业了。店堂开了空调,很凉快,孩子们都舍不得走,细丽便骂了他们两句。振海脸上便有点挂不住,同时觉得细丽的肚子太过显眼了,才四个月出头,看起来竟像是五六个月了,这一胎也真是有点怪。
“小孩子真可爱。”倪圆圆微笑着说。
“咳,还好吧。”振海干笑着。“老周呢,在忙些什么?”
“他啊,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天到晚见不到人。还是你这儿好,清清静静的,赚钱过日子两不误。”
“哈,你这就不对了,做生意可不能清清静静的,就是要像老周那样越忙越好。”
她不以为然:“要不我也在省城开个茶叶店吧,就从你这儿拿货,我看你的茶都不错,你人也稳重。每天泡泡茶,看看书,我最喜欢这种生活了,真的。”
他只好答应说着“那当然好”,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周兴中在省城做着大生意,倪圆圆是他的贤内助,断没有自己抛头露面另外开店做生意的道理。虽然她是在省城上过大学的人,但是到底是观海镇的女人,既然结了婚,肯定是要马上生孩子的,他们已经算是超级晚婚加晚育的年龄了。
倪圆圆一共拿了一万多的茶叶,都是他店里最贵的,他逐样精挑细选,精心地给她装好包好,送到车上。她站一旁看着他往后备箱里码货,突然笑着说:“这里面没夹着别的东西吧?”振海一惊,吓得忙摆手说“没有没有”,一边淌下汗来。
在他们高中时代,几乎所有男生都暗恋过倪圆圆,给她写过情书的更是大有人在,振海也写过,不过是匿名的。那时候大家都叫他才子,他的文章和字都不错,也有不少女同学青睐,只不过他也只敢写匿名情书给她。出于“才子”特有的清高和自尊,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那点小心思,却不料她早就了然于胸了。也对,但凡好看一点的女人应当都是有这点觉知的,她们每天都在被人喜欢着,哪个男人喜欢她她能不知道?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满意地大笑起来,坐进车里向他道别:“有空到省城来转转,别老窝在观海镇。”他忙点头。
后来她又发来一条信息:你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也没变。
他回她:你也是一样,青春依旧。
倪圆圆的这趟来访过后他回味了许久。她确实是青春依旧,只不过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了。其实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早已经懂得,女人的美并不在于青春。倪圆圆已经算是保养的极好了,不过总是差了点韵味。差的那点他也说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她差的明珠却有。
想到明珠,他发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她说过话了,不禁有点惆怅。
要说到相貌,明珠还不及倪圆圆,可是她自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风情,那种感觉令他无法形容。她占了北方人的便宜,天生的高个子,不过在海边住了这些年,肤色已经变得艳黑,比起倪圆圆的白净差得远。可是她的五官拼凑起来却分外地耐看,她的眼睛也不怎么大,却十分秀丽,鼻骨的弧度与额头的线条相接十分融洽,薄薄的双唇也独具风韵。他也不知怎的,今天突然很想看看她。
【3】
振海的母亲抽空从村里过来了一趟,给细丽带了两只土鸡和一筐土鸡蛋来,吃了顿饭就赶回去了。
他妈走了以后,细丽闷声不语地生起气来,要是平时他也不会去理她,不过现在她的肚子五个月了,他不得不过问一下。细丽正在切鸡肉,把砧板剁得山响,就是不搭理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也生起气来了,在观海镇,谁家女人会这样大气,何况还大着肚子呢。
饭做好了,儿子来叫他去吃饭,他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儿子仰着小脸眨巴着眼睛等他示下,等了半天无果只好吧哒吧哒跑进去覆命了。
他靠在椅子上,独自刷着手机,看到段明珠从门外走过,突然想起好久没跟她说话了,自从那个林朝阳来了以后。眼下她又一个人了,林朝阳已经走了吗?他竟没有留意到。
看样子她又要去海边散步了,外地人就是这样,恨不得每天去海边报个到,不知道海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海滩和海浪。他不喜欢海。不喜欢海的原因主要是观海镇的人对北方有偏见,觉得北方都穷,可是往南就是大海了,他又不可能下南洋,这一生等于是被这片海给禁足了。
不过今天他突然也想去海边走走。
他跟在她身后,犹豫着要不要赶上去跟她同行,最终还是放弃了,小镇上来来往往都是熟人,要是传到细丽耳朵里,难免要生出是非,细丽虽然平时不声不响,性子却是极拗的,要是有人略加挑拨搞不好会跟他闹。于是,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直走下海堤,走到海边。
她脱了鞋,在沙滩上来回走着,海浪一遍一遍漫过她的裙角,那略带凄清的身影嵌在夜与海的大幕里,让他突然有了做诗的冲动。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坐在他向来讨厌的粘腻的海风里,用手机写起诗来。写了半首以后搜肠刮肚再也写不出来,明珠早就回去了,他也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家里一片安静,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店里写着作业,细丽坐在茶台前漫无目的地摇着一把小竹扇。她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衣衫,眼观鼻,鼻观心,像神龛上的一尊观音。他瞥了一眼,心中有点异样。
洗了澡出来,桌上饭菜已经摆好,都是热腾腾的,母子三人依旧安静地坐在店堂里,仿佛不曾挪动过,不知道是细丽还是女儿给他热的饭菜。
他觉得有些渴,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坐在桌子前自斟自饮,拿出手机看了看那半首诗,想要删掉,终究舍不得。
安顿好两个孩子,细丽静静地上了床,“啪”地关了灯。他放下手里的《传习录》,也躺下去,犹豫了片刻,把一只胳膊搭到了她腰上。那腰身比起前两个月又粗胖了许多,摸上去像一座小型的肉山,肉山里面正在蕴藏着一枚小小的炸弹,假以时日,它会向母体发动攻击,哪吒闹海一般,破肉而出,而现在,它正温良恭顺地蛰伏在母腹中假寐。
过了一会儿,“肉山”抖了起来,并且越抖越厉害。
他叹口气,坐起来从床头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细丽沉默地接了,把纸巾摁在鼻子上,轻轻地吸溜着。
“怎么了?”他柔声问,同时也飞快地在脑子里思索着原因。难道是因为他今天跟明珠去海边散步?不对,晚饭前她已经不高兴了。是因为他母亲说了什么话让她不高兴?看起来也不像,他母亲好心带了那么多吃的上来,只吃了一顿饭就匆匆走了,哪有什么错处?再说了,就算他母亲说错了什么,她也不能这个样子,观海镇的女人,没有这样跟婆婆过不去的。
“别哭了,对孩子不好。”他说。
“孩子孩子,你心里还有孩子吗?”她终于翻身过来面朝他质问道。
“我怎么心里没孩子了?”他有点心虚。扪心自问,他并不算是个十分称职的父亲,几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细丽在带,他顶多偶尔抱着玩玩,从来没给孩子换过尿裤,也不曾管过他们的学习。孩子们从小就跟他不怎么亲,甚至有点怕他。不过,在观海镇家家都这样,起码他很少打骂孩子,又舍得给他们花钱,就冲这,他也没什么可被指摘的。想到这里,他的腰杆又直起来。
她抽抽噎噎地说,上次让他打一笔钱去给她乡下的大姐拿去送礼,好安排老二上学,他转头就给忘了,还是她自己去银行给大姐打的钱。他一听就笑了,这算什么,反正卡就放在家里,密码两人都知道,谁去银行打钱不一样吗?
“我是气你不把老二放在心上。”她说。
这回他默然了。他们的二女儿自出生就放在她大姐家寄养,一直没带在身边,如今快上学了,父女俩加起来也没见过十次,感情是淡一些。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叫他们连生两个女儿呢,为了生儿子,只能把老二送往乡下了。但愿她这一胎是个儿子,这样他们就不用再生了。观海镇重男轻女,一家没有两个儿子是不行的,所以只好多生了。他自己并不重男轻女,平时对儿子和女儿并没有区别对待,只不过大环境如此,他也不好特立独行让别人看笑话。
“你妈让我去医院找人看看。”她看他沉默不语,语气终于不那么硬了。
他当然知道他妈的意思,去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男孩就皆大欢喜,要是女孩的话最好是打掉了,不然还得再生一个,五个孩子的话负担就太重了。
“怎么办?”她问。
能怎么办?当然最好是去看看,如果第二胎的时候就去医院看看,也不至于要把孩子送到乡下去了。可是他也知道对于女人来说,要她打掉一个孩子总归是件为难的事。他只能表现得无所谓,再生一个女孩也没什么,小镇消费低,茶叶店只要一直开下去,即使养五个孩子也不见得会饿死。前面几个孩子都很健康,细丽的乳房也很争气,孩子们都没喝过奶粉,家里的小孩衣服和童车什么的都有,也不用再买,不过是添双筷子罢了。
“你随便吧。”想了半天,他如是说。
“什么叫我随便?”她的音量又提高了,同时又流起了眼泪。
“我的意思是,你愿意去医院看看我们就去看看,不愿意就直接生,我都听你的。”
她听了这话不知是感动了还是更难过了,哭得更厉害了。他伸长胳膊搂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他也知道她压力大。
楼上的水管子又响起来了,这个夜晚恐怕是睡不好了,他想。要不是已经躺下了,他真想出门去海边走一圈。
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晚上去海边走一圈,尾随着明珠。她近来心情似乎很差。虽然他并不太想承认她是在为林朝阳而难过,但他确切地知道,她的悲与欢都与他无关。这令他惆怅,同时也令他身处一种诗意的忧伤之中。
细丽说她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几天,她妈妈要过生日了,顺便去大姐那里看看老二。振海马上去商场买了一堆东西,给岳母的营养品,给老二的衣服和玩具,格外拿了一千块钱让细丽给她大姐,因为实在不知道该给大姐买点什么。
孩子们一走,店里越发安静,他独自泡着茶,听着古琴曲,看着书,实在惬意。
楼上一阵嘈杂,接着传出一阵咒骂声,他忙把音乐关了,侧耳细听。仿佛是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不知是不是明珠跟客人起了争执,她一个单身女人,别人要想欺负她容易得很。他走出门外,站在楼梯口往上望,不知该不该上去看看。
“当初生下来你们怎么不管?不就因为是女孩嘛,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想往回要,做梦!你们这地方人最恶心了,重男轻女……”他刚想抬腿往上迈,听到“重男轻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有点惭愧地退了回来。
没过多久,一群人气哄哄地下来了,他数了数,一共是两男两女,他们上了树荫下一辆面包车,一阵风似地走了。
他想上去看一看,又觉得不是时候。要去的话应该刚才就上去,起码能帮她壮壮声势,现在人都走了再上去有点儿马后炮的意思,显得他不像个男人。
他重新坐回茶台前,把音乐打开,《潇湘水云》放到一半,感觉那弦被刮蹭得让人难受,又给关了。
她不会在哭吧?如果他现在上去,将会是什么场面?他的遐想还没来得及展开,她人已经下来了。她在门口站了会儿,他想她也许是想去海边走走,但是外面太阳正烈,现在走出去会中暑的。果然,她只是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他店里来。他欣喜如狂,她还没走到茶台前,他已经拿出那个浅绿山水的浅瓷瓯,殷切地倒上茶。他今天喝的是大红袍,店里最贵的一款,偏这么巧给她碰上了,心中又是一阵欢喜。
“你每天坐在这儿喝茶,茶能当饭吃吗?”她的语气还带着点余怒未息的冲,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很庆幸自己此刻被需要着。
“你还别说,古代人喝茶就有把茶饼烤一烤,然后捣成末,加葱、姜,然后再冲水,跟我们现在做汤差不多。”他一跟她讲话,就特别字正腔圆。他从小到大基本上都待在观海镇,难得说起普通话来没有什么口音,尤其是在跟人谈茶的时候。这大约是得益于他经常读书,他在看书的同时会在心里用普通话将字念出来。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沾沾自喜,旋即又觉得不应如此,她正难过着呢。
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许多茶,都有点醉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她以前的事情。原来她当初是跟她老公私奔到观海的,她老公家里有点钱,不同意他们的事,良朋就带着她跑了出来——良朋是她老公的名字。他们租下这幢房子的二三楼,开起了旅馆,旅馆才开了不到一年,女儿思思出生。就在她生女儿的那一天,良朋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一起在逛商场,预产期还有半个月,谁知她突然就发动了,他直接把她送到医院去,自己回家去拿东西,在他去医院的路上她就生了,而他却死了——一辆皮卡把骑摩托的他撞飞出去,落地以后又被一辆来不及刹车的轿车辗过,当场就死了。
她十五岁就跟着她大伯的表演队从河南老家一路南下,以卖艺为生,像吉普赛人一样,一辆大卡车拉着所有的家当,另外一辆面包车载人,每到一地就扎个帐篷住下,面包车扛上巨幅广告画开着大喇叭进城宣传,晚上搭台表演,她不会唱歌,只能跳舞,但是她跳得很好。她在湘粤边界的一个小城认识良朋,他对她一见钟情,追了她四个城市,他家里不同意,她大伯当然更不同意,于是两个人就私奔了。
她说起良朋,双目莹然。振海突然觉得,那个林朝阳也许算不得什么,他情愿她还爱着良朋。
说到下午的事,她以手支颐,缓缓道:“哼,他们想欺负人,没门儿。思思生的时候他们就来过,听说是个女孩,连面都没露,只办了良朋的后事就走了,我们思思连她爸的骨灰都没能看一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问过我们死活,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开什么玩笑。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孩子跟了他们,我也好开始新生活。我他妈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新生活?人老珠黄了都……”
他帮她把茶给续上,心里说“没有的事”,在他心里,她还是个小女孩。
天渐渐黑下来,他一直坐在那儿。她已经走了很久了,要给孩子做饭,要打扫客房,要骑车去汽车站接客人,一个女人家,太不容易了。
【4】
没过几天是振海的生日,他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两件小贵的衬衫。观海镇一年长夏,穿T恤和背心最舒服,但是振海向来都穿衬衫,衬衫有棱角,有态度,有格局,这是他区别于观海镇男人的重要方式。好在他又不打渔,也不上街头拉客,穿着衬衫坐在茶台前泡茶卖茶还是相得益彰的。
生日那天倪圆圆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个红包,他没要,但是陪她聊了几句。她说“你要是当初不留在老家的话,如今肯定比周兴中强。”他发了一个笑脸,说“过奖了,我比老周可差远了。”她又说“不过留在老家也有留在老家的好处,说实在的,我挺羡慕你的生活的,简单,知足。”他敷衍地说“就这么点本事,不知足还能怎么样呢。”
他们正聊着,听到厨房一声惊呼。他忙走进去看,细丽的左手食指被削下一片来,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外冒着血。
细丽一早就在厨房忙活,给他做“八宝盒”,生日吃“八宝盒”是观海镇的习俗,这菜做起来极是麻烦,又是蒸又是煮的,最后用八个菜拼成一大盘,样子倒是好看的。现在很多人家都不自己做,而是去饭店买现成的,细丽却每年都坚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自己亲手做。他也曾劝过她别那么麻烦了,她肚子也大了,应该多休息。她不听,他也随她去,没成想把手给切了。
“去诊所包一下吧,问问医生看能不能打破伤风。”
“不去!”她把头一扭。
从娘家回来以后,她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变好,最近经常向他发脾气,他体谅她怀着孕,也不跟她计较,只是难免也暗自生些闷气。
他把她拉到外面店堂里,找出药棉来帮她止血,小心地帮她缠上纱布。她一言不发,只扭着头看他放在桌上的手机。
“八宝盒”被他潦草地煮成了一锅,孩子们却吃得挺开心的,他们难得吃到他做的菜。他独自喝了两瓶啤酒,心里有点歉疚。细丽说老二越来越懂事了,也越来越内向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一把小火慢慢烤着,细丽一直没去医院看,肚子里这个也不知是男是女。
有一天他忘了带手机出门,回来以后遍寻不着,便问细丽。细丽闷声不响,气鼓鼓的,他不知道如何又得罪了她,只好自己去四处翻。翻来翻去还是没找到,心里已经火起来,又回去问她,她瞪着他,忽然扬手把他的手机摔出来,手机砸在地上,屏幕裂成几瓣。不知道她是发什么神经,他真想抽她一巴掌,以前不管怎么生气,她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讲道理过,当然,他也没有气到想打她过。他父母年轻时候常打架,他可怜他母亲,发誓长大以后绝不打自己老婆。
他忍了忍,把手机拿在手里看,只是屏碎了,功能还是好的。她俯身在床上哭,他也懒得哄,打开微信看了看,明白了她何以如此盛怒。
倪圆圆给他发了信息,问他当年匿名情书的事。他们这样暧昧的聊天已经有段时间,不过也仅限于暧昧而已,毕竟都是有家庭的人了,他对倪圆圆的情结早就解开了,只不过,她既然来撩拨他,无论如何是对他虚荣心的极大满足,反正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他有那个自信。再说了,难道要他义正辞严地拒绝她?他在女人面前一向是很绅士的,就连当初跟细丽结婚,她也是因为喜欢他的绅士风度,在观海镇这样一个地方,长年穿干净衬衫不抽烟不酗酒不打女人的斯文男人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虽然弄清了原因,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算不上什么把柄,认真说起来,他跟倪圆圆之间并没有一句出格的话。更何况,他们也经常聊公事,倪圆圆后来又找他买过一次茶叶,帐还没结清呢。她的茶叶店计划一直没搁下,如果真能谈成,也算是多了一项收入。马上就要有第四个孩子了,兴许还要准备第五个,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明天换个手机屏至少要两百块。
观海镇没有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十几度,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有见过下雪。这是他人生中一个不小的遗憾,他与细丽结婚那一年曾经跟她约定,等冬天的时候带她去北方看雪。可是没到冬天细丽已经怀上大女儿了,于是便没能成行。后来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这个想法就只能永远搁置了。
其实细丽本身就不爱出门,所谓的去看雪,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说的。只不过,他却是认真的。很多人不远千里来观海镇看海,像他一样想千里北上去看雪的人却不多。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今年观海镇终于有了冬天,他把身上的衣服裹得紧紧地,看着海天相接之处,那里一片晦暗,浑浊得像老人眼。有人说是要下雪了。他的心中近乎雀跃,只是太冷了些,脚也被冻麻了。他想用力跺几下,可是却动不了,身上的衣服太紧了,像绳子一样捆着他。他挣扎了几下,觉得越来越紧,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开口便醒过来了。
这个店堂是两间打通的,一共有五十多平,中间用一个博古架隔开来,开了一个古香古色的月洞门。两面的墙上都摆满了一饼一饼的茶叶,两个门面靠外的地方都摆了一个柜台,放着一些散装的茶叶。他的茶台摆在东面的靠边,是他亲自从省城买回来的,是鸡翅木的,样式也是他所喜欢的,像一只古琴,很是古雅。
时间还很早,空气清淡无味,他回过神来,那是因为开了一整晚的空调,难怪冷得厉害。他爬起来,把地上的席子和毯子收好,准备抱回卧室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头晕得云里雾里,想是感冒了。
他已经在店里睡了一个礼拜了,每天早上赶在孩子们起床前把铺盖收回房间去。细丽还在床上睡着,也许已经醒了,他没去看她,只把东西放下就去洗手间了。
洗漱完毕,一壶热茶冲下去,人还是难受。
他想上床去睡一会儿,又拂不开面子,想了想,干脆出门右拐上了二楼的楼梯。二楼的铁门还没开,他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知道再过十五分钟明珠就会起来开门了,她定的是每天六点的闹钟。
明珠刚出房门,他就赶紧站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开了铁门把他让进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去,说“给我开间房”。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明珠给他的感冒药很管用,身上大汗淋漓,感觉好多了。
明珠给他端了一碗面条进来,是她自己擀的。她把面条放在桌上,做了个鬼脸说:“你可以再睡会儿,我倒垃圾的时候碰到你家老板娘了,她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说没有。”
他不禁笑了,只有段明珠才能干出这种事。
他一边吃面一边问她:“思思呢?”
她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去她爷爷、奶奶家了。”
他有点吃惊地抬头看她。她马上解释说:“只是过去玩几天,开学前会回来——其实,孩子真给他们我也无所谓的,我就是气不过,生下来的时候不管,这么多年了,老头老太太都快死了,突然想起死人这点骨血了,真可笑。要真给了他们我倒省事了,我也忙活够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你想去哪里?”
她被问住了,歪着头凝神思索了片刻,摇摇手说:“随便哪儿,我还没想好呢,反正不要在这观海镇待了,待了快十年了,待够了。也许回老家看看,太久没回去了,家里都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刚想说“我也是”——指的是在观海镇待够了,然而她已经站起身走出去了,前台有客人在叫她。
吃了她煮的面,抚着肚皮倒在床上,拿出手机来翻,翻到那天他在海边写的半首诗,趁着难得的空闲,开始写起下半首来。写了一会儿自己下楼回家,心里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细丽端坐在茶台后面,两个孩子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他有点恍惚,觉得那像是一幅画,或者一组雕像,母鸡带着一群小鸡,终年如此,唯一的变化不过是孩子的数量而已。他也是被刻在其中的一部分,但是他是活的,一直在挣扎的。
细丽见他回来,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回卧室去了,他刚在椅子上坐下,续上她的体温,后面已经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哭声。两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然而他们只能伴在哭泣的母亲身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晚上振海回到床上去睡,细丽背对着他,他仰面躺着,说:“你心里想什么可以说出来,我又不会勉强你。”
她不语。
他以前最喜欢她的安静,现在却觉得当初太不了解自己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二十三,她刚好二十岁,什么都不懂,就那样结了婚。他喜欢她的安静,其实整个观海镇的女人都很安静,她喜欢他的可靠,其实整个观海镇的男人都可靠。整个观海镇的人都是过日子的人,没有哪个男人跟哪个女人合不来的。可是,他骨子里其实不是观海镇的男人,现在他们都发现了这一点。而她,也远比他认知里的观海镇女人要古怪的多。或许,他们根本就对于男人和女人这两个物种有太多误会。
“我知道你压力大,我是无所谓,不过你这脾气不收一收的话对孩子不好。”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话你还会这样子吗?”
“我……我怎么样子了?”他的头又开始痛了,因此火也大起来,“要不你说,你想让我怎么样?我不是一直都随便你了吗?你想要孩子我们就要孩子,你想去医院看就去看,不想去就不去,反正生下来我养,你就算说不想生了,打掉,我也没意见的。你还想怎么样?”
“你养?你怎么养?老二现在瘦成什么样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她?有没有想去看看她?”
说起老二,他就熄了火。可是,他有什么办法?该给的钱都给了,该买的东西也从来没少过。她凭什么冲他发火。气归气,他是不会再回地板上睡了。他又吃了两粒感冒药,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她几点睡的。
【5】
次日细丽的大姐打电话来,倒不是老二有什么事,而是要他多体谅细丽。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还要怎么体谅?让她骑在他头上拉屎吗?他只能借口感冒嗓子哑了忍着不出声,大姐听出他心情不好,讪讪地挂了电话。
头痛,看不进去书,他把手机放在手里旋着玩,时而打开微信来看,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跟倪圆圆聊过了,找了一遍发现聊天记录都不见了,再翻翻通讯录,根本就没有倪圆圆这个人了。难道他被她删了?不可能呀,他没有冒犯过她呀。好在他们还有同学群,正好周兴中发了一块翡翠在群里,一帮人正在捧臭脚。他也跟着调侃了一句,然后翻到群通讯录去找倪圆圆。
“老同学,想起找我结账来了?”倪圆圆的语气明显带着不快。
他连忙道歉,解释说最近病了,好久不玩手机,可能是儿子把他手机拿去玩,不小心删了一些人,没别的意思。
“哟,你儿子厉害了,不但会删人,还会骂人呢。”倪圆圆等这一天很久了,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老同学,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孩子多,想帮衬一下你生意,你可是一点都不讲老友情义啊。你老婆把我大骂一顿,然后把我删了,这就算了,还跑到同学群里乱说话,差点没闹到我跟老周离婚,你说说,我们这笔帐要怎么算?”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好一再道歉。心想难怪他在群里说完话以后气氛变得怪怪的,现在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个傻子吧。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搞不好全镇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傻子自己蒙在鼓里。呵呵,这下可出名了!细丽,郑细丽,看不出来这个女人还能这么厉害。
他没有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退了同学群,倪圆圆那笔尾款也不要了。他大声把大女儿叫出来看店,自己走到海边去了。
休渔期刚过,两天前镇上刚办了开海节,街上人很多,沿海的长堤上摆满了新鲜的渔获,佛手、黄鱼、大头、海葵、蛏子、赤魟、跳鱼、鳗珠、扇贝、鱿鱼、花甲、生耗、辣螺、濑尿虾、八爪鱼、鲍鱼、青口……,以及各种虾和蟹。靠岸边的沙地上长出一排红色的帐篷,都是卖海鲜粥的,每一家都坐满了食客。大海今天敞开胸怀哺乳万民,普天同庆。
这是观海镇咸腥味最大的日子,振海无处可去。他在街上转来转去,转进了一家小书店,在书架上翻了翻,拿了其中一本坐在台阶上看了起来。无奈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掏出手机来,看着那半首诗,心里火烧似的,噼里啪啦把后面的半首写完了。
凭着这一股意气,他出门找了一家外地人开的打印复印的小店,打了两份离婚协议书出来,他没有在这两份协议书上发挥一下他的文采,而是用了网上通用的标准格式,但是打印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有了更胜于亲手挥毫的快感。
他把一纸协议揣在衣兜里,昂首阔步地走在靠海的路上,大浪一遍一遍打上沙滩,他也不躲一下,咸白的沫子溅了他一身。他的胸中豪情万丈,充满了要大干一场的力量,想起年青的时候很喜欢的许巍的歌,最喜欢的是一首《曾经的你》。这首歌的前奏极短,劈面而来便是“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有一种破门而入的沧桑感。
在这样激荡的情怀之下,他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把那首诗发给了段明珠,像是将一颗火箭发射了出去,至于它会不会中途掉进大海,那也不用去管了,反正发射出去就好了。
《致大陆》
我从哪里来
月色太满
溢出,缄默冰山的温床
我万里行程,穿不过
人间这失败的皮囊
脚尖长满海螺
黑色密语指引方向
我万里奔袭,一路呜咽
赶在你的名字破蛹之前
到达,瞻仰
跟我走吧
从茧的时代出发
收集你,鎏金的旧伤
大雨击中琴键
指尖击中星光
我,以洋流
亲吻你痛苦的脚背
带走你,裸露着的
发肤的微凉
他想到明珠十五岁从北到南的过程,他想带着她溯洄从之,沿着她史诗般载歌载舞的青春一路逆行,北上,回到她出发的那个小村落,或者再往西往北,去阿勒泰的角落,那个远离海边咸腥的角落。茶叶店留给细丽,开发区那边买好了一直没装修的房子也给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可以不必生了,她带着老大和老三就够了,他可以考虑把老二带走,以弥补他对孩子的亏欠。如果她以后过得不好,他也可以定期寄点钱给她,明珠应该会同意的。
他又在海边走了一回,太阳晒得他脑袋发晕,明珠没回他信息,他有点彷徨起来,又不想回家,只能找阿强喝酒去。这一喝就喝到晚上十一点,阿强要骑摩托把他送回去,他拒绝了,坚持自己慢慢走回去。
他走过那条熟悉的大堤,又情不自禁地走到了海边,手机一直没有响动,明珠没有回他的信息,细丽也没有打电话找他。他好像一脚踏空,坠入了一个无底黑洞,背上一阵一阵地冷汗,膀胱也憋得难受,心理和落空和生理的压迫让他的酒醒了。终于掏出兜里的协议书撕了个粉碎,雪片一样撒进了海里。
他独自在漆黑的海边走来走去,跟着一起一落的海浪一次一次深呼吸,自成年以后他从未与海如此亲近。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仔细听了听,是明珠!他已成死灰的心里顿时海浪般狂涌,他辨明了声音的来源,疯狂地向她跑去。近了才看她穿着睡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睡衣的样子,那套白地紫花的睡衣睡裤竟然跟细丽的是一样的,可能是在同一个超市买的,他有点吃惊。
“快快,你的手机怎么关机了,急死人了。你家老板娘四处找你找不到,又听说你喝了酒出来的,以为你出事了,吓得动了胎气——快点啊!阿强刚刚把人送去医院了,你赶紧去看看。”她急得直顿脚。
他有点茫然地看着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着要不要跟她说两句什么。
“哎你倒是快点啊!”她真急了,狠狠一巴掌拍到他身上。他如梦初醒般赶紧跨上她骑过来的小摩托。
他曾经梦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他深夜回到家里,他家的店门还开着半扇,雪亮的日光灯下明珠在等着他。
她端坐在茶台后面,没精打采地撑着额头在翻看他放在边上的一本书,身后的墙上一只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看到他回来,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怎么样?没事吧?”
“医生说应该没什么大事,要在医院住一天再观察一下,麻烦你了。”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她这边并不需要特意去解释什么,他想她也不会再问起,那所谓的诗,不过是一个人独自在海边的呓语而已。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写诗了。
“没事就好。两个孩子都睡了,小的那个哭了半天刚刚才睡,我也睁不开眼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又伸了一个懒腰,上衣抬了上去,露出腰间一截肌肤来。他脑子里全是细丽糊满泪纹的脸,一点也没留心到。
在外面走了一天,衬衫早就被汗浸透了好几回,他一古脑把自己剥光钻进洗手间洗澡,洗完澡出来把衣服搭在晾毛巾的细绳上。儿子和女儿都在他的大床上睡着了,他挨着他们躺下,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像还在海边,微微的声浪推得他头晕,他长叹了一口气,很快也睡着了。
凌晨三点,只有空调轻轻地一叹一唱,空气如同蛛网般渐渐凝结。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蛛网消失于无形。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只有一行细弱的宋体字,静静贴在屏幕上,没有什么力量。不过一会儿,手机便暗了下去,蛛网又重新在暗中织起,一针一线,织满了所有时间与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