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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国仰看着屋顶墙角的蜘蛛网。那只黑蜘蛛爬在那网中央一动不动,似乎也正看着他。他想了想,这只蜘蛛应该是那个最热的晚上入驻在了墙角。那晚他从噩梦中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脑门,背心都是汗,他清醒了一会,他暗自说,是个梦,又是个梦。那个梦里他梦见了邹爱华和雨儿,他和邹爱华激烈地争吵,他竟拿了把刀捅伤了邹爱华,邹爱华倒在地上汩汩流血,雨儿在旁边惊恐地喊着妈妈,又朝他喊爸爸,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向后退了几步,又往前朝雨儿走去,雨儿却哭喊着躲他,我不要你,我要妈妈,雨儿的哭声中他却醒了。下铺的孙和尚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如一台轰鸣的拖拉机开远及近又开远。监房上方焊着粗钢筋的小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月光,月光很亮,他就看见了墙角多了张新织的蜘蛛网,和那只黑黑的蜘蛛。
一
一九九一年。
从省道下来,岔出一条被走得发白的大土路,在一望无际长满芦苇的荒野里使劲延伸,弯啊直,直了又弯,几十里后,终于在路的尽头闪出红砖砌成的高墙,高墙上电网密布,角落处又耸出高高的岗楼,上面笔直地站着持枪的人影。高大的铁门上镶着两个大大的红五星,右边门垛上写着红色的七个大字:中国共产党万岁,左边则是某劳改农场某分场的牌子。
高墙内,清一色农场自己烧制的红砖红瓦盖成的一排排平房。
“1029”
杨指导叫号。
简陋铺满沙子的操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穿深蓝色囚服的犯人。
马建国正看着天空有几只鸟飞过了那高墙上的铁丝网,往南而去,嘴里却没耽误,挺直了身子,到,张队如鹰的眼光从他脸上扫过,滑向那一排排整齐而木讷的脸庞。
犯人们喊着口号,齐齐的队列,跑出监区,跑向生产区。
马建国和孙和尚弓着腰,拉着板车钻进了窑洞,窑里依然热得像个蒸笼,两人早把上衣脱了,打着赤膊,把窑里的红砖用砖夹子码到车上,然后孙和尚掌着车把,马建国肩头背着根粗麻绳,一声喊两人把一车砖拉出了窑,出窑后是段平缓的上坡,他俩如牛一样脖子突着粗粗的筋,灰突突的解放鞋在干燥的地上一步一步蹬着,噗噗出响,车轱辘因为车身沉重,吱呀吱呀地响,两人肩头的绳在肉里勒出深深的绳印,到了禾场,两人把砖卸下来,再码成高高的砖垛。几趟下来,孙和尚累得直喘,仰着八叉在草堆上躺着,值班管教看过来,马建国毫不犹豫,朝孙和尚狠狠踹去,孙和尚拍拍屁股站起来,朝马建国瘪个嘴,搬起砖来。
孙和尚一米七五的个子,光光的脑袋,如个铁塔,队里的犯人他谁都不怵,却独服马建国,他见过马建国和平时嚣张跋扈的东北人张宝成干过一仗。那天在监房午休,一向看不惯马建国的张宝成嘴里骂骂咧咧地向马建国挑衅,冷峻的马建国看也不看站起身来,突然就举起板凳朝张宝成头上砸去,张宝成捂着头蹲下去,血当场流了满头,但马建国仍疯狂地继续猛砸,值班管教听到动静跑来才喝住他。张宝成过后心有余悸,如果没有民警拦住,马建国可能要活活把他砸死。后来马建国蹲了半月禁闭,张宝成被调了监房。
马建国很少与人说话,看人的眼神如冬天里的月亮发着冷冷的光。同监房的人再看着马建国,都有点敬畏。
当时张队讯问马建国,为什么要和张宝成打架? 他说,我心情不好。杨指导问,你到农场一共收到家里两封信,是因为前天那第二封信?马建国没吭声,杨指导心里却明亮。杨指导是个有经验的管教,他会细心地翻看队里每位犯人家属探访或收发信件的日期,以判断犯人近期的表现和心理变化。
第二封信也是马卫国写来的。十四岁的马卫国,是马建国唯一的弟弟。卫国在信里介绍家里的情况: 哥,嫂子带着雨儿出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有传言说去了南方,广东或者广西。爹的病没什么好转,医院住不起,娘找了个老中医开了些药在家养着,爹越来越少说话。而我已经辍了学,准备跟着幺舅到东北去干木工,到时要是手里有了钱,一定给你寄过去,你在农场要好好表现,争取多减刑,早日出狱。娘说,到你刑满出狱,也才三十多岁,还可以好好成个家。
马建国看完信,瞪着眼睛四下里找,找什么,找酒,他似乎忘了他在劳改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想喝酒。
那种饥渴嗜酒的滋味折磨了他半个月。直到孙和尚帮厨房抬大米时,发现了橱柜里有几瓶农场酒坊自酿的高粱大曲,趁老王头转身那会,就偷了一瓶藏在了推垃圾的平板车里,又塞给了马建国。马建国倒在了水杯里,干一会活,就喝一口,一瓶酒下肚,马建国红着脸,眼也红通通的。晚上熄灯后,孙和尚在下铺听到马建国一直在翻来覆去。上铺的马建国闭上眼全是雨儿那扑棱棱的羊角辫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在心里叫着雨儿,手却在抹那溢出眼眶的湿润。月光下,只见那黑蜘蛛爬动起来,似乎听到了那没叫出声的呓语。
二
九月的一个星期天是劳改队学习与休息的时间。十点多钟,孙和尚和马建国在棋牌室下象棋。值班的黄管教叫了一声,1053,孙和尚连忙站起来,双腿并紧,挺直腰板回答,1053到。到探监室,有人探监。孙和尚一脸高兴,撇下了马建国,跑出了棋牌室。孙和尚走后,马建国有点茫然,探监室,他学着管教的口音小声念了一遍。自打从看守所转到劳改农场,还没有人探视过他,他不知道探监室是个什么样子。马建国正看着棋盘发愣,张宝成和另一个东北犯人进了棋牌室,拿眼瞪着马建国,马建国看了张宝成一眼,继续看棋盘,只将右手抓紧了屁股下的板凳。
1029,黄管教又出了声。马建国站起来立正,到。出棋牌室,门外有人找。马建国回头看了张宝成一眼,径直出了棋牌室。门口站着一人,却是杨指导,杨指导脸上带着笑,我找你。马建国又立正,1029到。杨指导摆摆手,跟我走。
马建国随着杨指导,发现前进方向竟然是劳改队食堂。马建国心想,大概是偷酒的事被发现了。
杨指导领着马建国,穿过了平时犯人吃饭的大堂,来到了民警进餐区,进了把头的一个小房间,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威严的民警,张队。
杨指导坐在了圆桌边,对张队说,人可找来了。张队两眼犀利,马建国刷地立正,张队喊了声稍息,马建国的身体放松下来。张队问,喜欢喝酒吗?马建国很平静地开始了交代,酒是我进厨房偷的,我一个人喝了。张队和杨指导对视了一下,又问,平时可以喝多少?马建国说,可以喝一斤左右。杨指导往下挥手,叫马建国坐下来,马建国迟疑了一下,挨着圆桌坐了下来。
张队眼神盯着马建国。马健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张队说,偷酒的事下不为例,这次给你记下,如果再犯一并处罚。杨指导咳了一嗓子问,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生日?马建国愣住了,眼珠没动,过了一会回过神来,是的。马建国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生日,那日子在这地方已经没有了意义,谁还记着。今天我和张队给你开个小灶,给你过个生日,杨指导笑着说。马建国看看张队,张队威严的脸也不知啥时候换上了笑,没错,今天就是给你过个生日,生日以后要给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你以后要喝酒就找我要,我给你批,你偷的胆子都有,给我打个请示的胆子也应该有吧,但有个条件喝酒后不准闹事。
老王头端上了一盘辣椒炒鸡蛋,一盘土豆丝,一盘花生米,两瓶酒。张队开了酒瓶,给马建国倒了一碗,我今天陪你喝点,但我有胃病,喝不了多少。
马建国涨着红通通的脸回到了监房,孙和尚正盘点着姐姐给他送来的东西。他给马建国扔过去一包芝城香烟,问了句,建哥,听说杨指导找你谈话了?马建国难得地一笑,说,没事,以后再不用偷酒了。孙和尚狐疑地看着马建国。马建国抬头看了看蜘蛛网,有风摇晃着网,那只蜘蛛却不知了去向。
马建国又拿起卫国来的第一封信。这封信曾如一瓶浓烈的硫酸进了他的五脏,现在又如一柄生冷的刀切开了还没愈合的伤疤。卫国信里说,龙华家的堂兄弟们又来闹了一次,把堂屋里给祖宗们敬香的香炉碗和桌子砸了个稀烂,娘拉着卫国,让他躲到了邻居家。嫂子邹爱华抱着雨儿对娘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娘俩走了。娘说,你把雨儿留下吧。邹爱华说,我可不让雨儿跟着你们受苦。邹爱华抱着雨儿坚定地走了,爹的病加重了卧床不起,卫国去找幺舅,把爹送进了医院。
年后的三月,马建国在砖机前一趟趟搬砖坯,这些砖坯在禾场晾晒干透后,就可以进窑烧制了。马建国正俯下去摆好砖站起身来,锤着有些酸胀的腰,只听值班管教叫他的号,马建国立马回应,到,有人探监,快去。马建国有些发愣。
马建国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黄泥,往探监室方向走。半路上,他在想,是爹?爹身体不好,还是,是邹爱华和雨儿?她回来了?马建国的心咚咚直跳,本来很快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马建国没想到来探监的竟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娘。值班武警目不斜视威严地站在墙边,娘呆呆地看着马建国,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马建国看着娘蓬乱的白发和干瘦爬满皱纹的脸,他也呆住了,他从没见过娘有这么苍老。他试着开口,嘴唇开合了几次,好容易喊出了声,妈。娘立马开始哽咽,身子起伏着哭出声来。值班武警咳嗽了一声,娘忍住了,脖颈却仍在抽动。
娘终于平静下来,看着马建国,开口说话。你爹走了,上个月刚满五七,死的时候没闭眼,想着你哩,建国啊,一定要听队长指导员的话啊,好好改造,可不能再冲动打架了,凡事要学着忍耐,卫国这月去了东北,跟着你幺舅可以挣工资了,刚给我寄了两百块钱,我就来了,可是钱在班车上被小偷偷了,下车后走了二十几里地,一路询问才找到地方。马建国看着娘,心里堵,他说了一句,爹...就停住了,眼盯着屋顶,闭上,眼泪涨出了眼眶。您以后不要来看我了,再来了,我也不会见,我会好好的。娘点点头,她知道这个比牛还犟的儿子说到一定会做到。娘继续说,感谢队长和指导员,安排她吃了饭,还给她买了回去的车票,娘递给他一个包裹,说里面都是他喜欢吃的,他提在手里,很沉。时间到了,他转身走出了探监室,他没回头,他知道娘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马建国越来越多地失眠,睡着了也尽是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跟娘说得一样,在梦里睁着眼,看着他不说话,他叫爹,爹却不理他。他醒了,鼻腔发酸忍着没出声,他心酸竟没能见爹一面送爹一程。那个活着时候蔫了一辈子的爹,让他想了很多。正因为爹的老实,才让马建国胳膊开始长粗的年纪下了决心,不会像爹一样窝囊受人欺负,于是马建国在同龄里出奇地强悍好斗,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头破血流仍一股劲拼命,成了个小有名气无人招惹的狠人。可他现在想起父亲来,慢慢体会隐忍有时也是一种坚强,在父亲的忍让下生活才平安无事,而他,却让雨儿成了没爹的孩子。
马建国那毫无理智的热血在劳改队里慢慢冷却。
三
五月中旬,农场的麦子熟了,金灿灿的一望无际。天气却不给脸,接连几天大雨。为了抢收麦子,农场决定抽调烧窑车间犯人支援农业分队。
孙和尚搬着旗帜走在队列前,马建国看着天上越聚越多的乌云和麦地边飞涨的河水。到了麦地里,四角有管教民警坐在高高的架梯上监视着下面,犯人们割麦捆麦各有分工。马建国自幼干过农活,他飞快地割完了自己的任务,又转头帮孙和尚,和孙和尚会师后,他放下镰刀,帮起了捆麦组,杨指导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到了下午四五点,乌云越来越浓,刮起了大风,杨指导急切地催大伙加快手脚,把捆好的麦子装上拖拉机,扯上油布。等十几辆拖拉机装好陆续开走,雨便急急地泼下来,一会就成了倾盆之势,狂风赶着雨浪,天地顷刻黑成一团,轰然发作的闪电不时将天与地的混沌劈开,杨指导的呼喊声被狂风暴雨淹没。只一会,麦地里平地起水,马建国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着往高处的大路方向走,麦地边那十几米宽的小河,一会就翻滚着浊浪湍急地往下流着。马建国感觉自己快被这雨刮倒,雨浇得睁不开眼,他硬撑着往前移动。天渐渐亮了些,雨却越下越大,马建国看着大路隐约间越来越近。
救命,滂沱的雨声中马建国隐约听到了张宝成的东北口音,他回头看,只见有人跌落在河中,双手不停地扑腾,张宝成掉河里了,他不会游泳,有人喊,马建国慌忙三两下脱了外衣,蹬掉了鞋,扎入了浑浊的河水中,朝那扑腾的人影游去,雨浪模糊了视线,一会就不见了他的身影。杨指导和张队带着人往下游踉踉跄跄地追,孙和尚跟在后面喊,马建国,马建国。
这场特大暴雨整整持续了两三个小时,雨势才小了些,农场的地被水淹没,成了湖泽,天渐渐黑下来,张队带着人打着电筒继续搜寻,杨指导回了队部,向场里汇报,请求支援。
雨一直下,半夜里张队浑身淌水地回到了队部,四十几岁的他疲惫而又焦虑,瘫坐在椅子上,杨指导也从雨中匆匆回来,给张队倒了杯热水,叫他赶紧换身干衣服,张队却懒得动,杨指导使劲地锤了下桌子,都怪这早来的暴雨。张队叹口气,准备写汇报材料吧。
雨停了,天蒙蒙亮。张宝成浑身水漉漉地躺在一处河岸上边的草地上,旁边躺着累得像死了一样的马建国,马建国裸露的肚皮白得耀眼。张宝成挣扎地坐起来,朝地上吐了几口沙子,朝正瞪眼看着自己的马建国抱了拳,兄弟,救命之恩不言谢,日后再报,马建国一笑,你的破头之仇不报了?张宝成爬过去到了马建国身边挨着他躺下,朝马建国打了一拳,这辈子,我欠你的。
张宝成环顾了四周,他感觉这里似乎已经在了农场之外,他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河岸的大路上跑过了一辆亮着大灯的班车,他眼睛一亮,对马建国说,兄弟,要不,咱们一起跑吧。马建国一激灵,爬起来,他也看了看四周,问张宝成,你想越狱? 这可是老天给的机会,要我们逃离这鬼地方。马建国看着张宝成往河岸上爬,一阵发呆,他的脑海里闪过了雨儿的样子,他往上爬了一步,又停下来,爹在梦里那双睁着的眼,还有娘,娘的苍苍白发,娘那扑簌的眼泪,还有辍学的卫国,还有张队杨指导的笑容,这几张脸像电影一样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张宝成停下来回头看他,一阵风吹来,裹在身上的湿衣服凉得他哆嗦了一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赶紧爬了几步,追上了张宝成。
他却拦在了张宝成面前,张宝成诧异地看着他。你刚刚活了命,却又想跳进深渊,是不是糊涂了,天涯逃命睡不着觉的日子你想过没有?张宝成往旁边避了两步,对马建国又抱拳说,你不走,我不勉强你,你可别拦着我,马建国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张宝成的胸口,我既然救了你,绝不许你再做糊涂事,张宝成扭住马建国胳膊想挣脱,马建国挥手一拳,把张宝成打倒在地,张宝成爬起来,也一拳打在马建国嘴上。马建国对张宝成说,今天除非我死了,要不绝不让你做这糊涂透顶的事,张宝成看着马建国坚毅的眼神,他动摇起来,他瘫坐在草地上,又倒下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盯着天上,马建国看着他,蹲下来,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
大路上呼呼地跑下来不少人,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也有着便衣的警察,张队和杨指导也在列。张队看着瘫睡在地上的两人,有些憔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杨指导问马建国嘴角的伤,马建国捂着,吐了口血,是河里的石头碰伤了。
四
马建国又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残破的蜘蛛网,网上早就没有了蜘蛛,他的心也很空落。他想念邹爱华,也恨她绝情,梦里拿刀砍她,也许是内心恨意的释放。邹爱华也恨马建国,在包谷地里她最后一次见到马建国,她看着他走出包谷地,往镇上的方向走,去自首,她蹲下来嚎啕大哭,我该怎么办,你害了我们娘俩啊,我恨你。她恨他婚后女儿快三岁了仍然恶习不改,由着性子喝酒打架,成了杀人犯,她带着雨儿走了,毫无消息。
马建国一天比一天想雨儿,他不知道这两年女儿长了多高。
农场的图书室,办公室会议室等场所开始了扩建和装修,曾学过一年木工的马建国被杨指导调进了木工组,组里带队的是快六十岁的老严。
马建国觉得老严这个人有点怪,平素话少,只顾低头干活,却又觉得他和自己很对脾气。歇着的时候,抽几口烟的工夫,马建国向老严请教一些技术问题,老严拿眼斜着瞅了瞅马建国,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别的犯人都是浑浑噩噩干活,把时间拖到点,而这马建国心里有活,手里有活,有点特殊。老严给马建国讲解,马建国听着很认真,马建国叫老严师傅,老严也似乎下了决心收了这徒儿,答应得很干脆。
马建国一点就着的坏脾气在慢慢褪去,他用心地从老严那学习着建房和装修,渐渐成了木工组的主力。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变化,他有时觉得漫长枯燥让人发疯的劳改生活,必须要找到一个支撑点,如平时过水洼时那几块搭脚的砖头,当他的注意力被一件事吸引过去,时间就在不知不觉地流逝,这样窒息的劳改生活就会轻松很多。他在图书馆里翻了几页书,书里有段话,男人要么就站着,要么就躺着,他选择了站起来。
杨指导在操场上公布一条消息,救张宝成事件劳改队给马建国申请了减刑,法院已经裁定下来,减刑六个月。杨指导话音刚落,张宝成和孙和尚拼命地鼓掌,犯人们有的很兴奋,有的却麻木。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光芒耀眼,阳光下,希望也会诞生。而人一旦心生了希望,就会奔跑得更快。
老严在人群中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师徒俩安装房檩子,马建国在房上钉钉子,师傅在下面递。师傅问,你犯啥事进来的?马建国往下看着师傅那一头白发和希翼的眼神,他迟疑了一会,打死人了。师傅哦了一声,不再下问。徒弟也回问了一句,您呢?师傅回答的速度比徒弟快,和你一样。徒弟朝下看了看师傅,猛砸起钉子来。
马建国最不愿回忆的就是龙华,龙华死了,而他进了监狱。可是他还是会想起那张年轻但已经模糊的脸。
那天中午,秋老虎还在发威,太阳直楞楞地烤着大地。棉花采购站的大门口排着板车长龙,卖棉花的人们戴着草帽蹲在路旁。马建国是来给爹换班的,娘惦着一直吃药的爹,便催他骑个自行车去看看,他骑到街头,正碰见卫东几个闲逛,卫东说,还没吃饭吧,你爹排在中间,还早着哩,先吃个饭再去。马建国就和卫东买了两瓶酒进了小餐馆。喝完后,卫东几个走了,马建国就朝那长龙走去。爹回去了,马建国继续排着队。
路旁那棵歪着脖子的杨树上,秋蝉正在用力地嘶鸣,单调而刺耳的鸣声吵得马建国心烦。马建国走到树边踢了树几脚,有几只终于哑巴了,过了一会,一只又倔强地叫起来。这时采购站的工作人员吃过了饭,开了大门,前面的板车开始动起来往里进,马建国赶紧往前拉车。龙华是采购站临时工,负责维持秩序。龙华拿着毛笔蘸着墨汁在棉花袋上写排队号。马建国看着龙华一路写来,快到自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马建国打了个酒嗝。
马建国回忆到这时,常想,要是不喝那瓶酒会不会就不出事了,但世事没有如果,只有后悔,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龙华给马建国板车上的棉花袋写着号,那编织袋滑溜,写个28时,劲有点大,笔头往上挑出,笔尖的墨水竟甩到了旁边正看着的马建国身上。马建国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衣,下面黑色萝卜裤,脚上橡胶底黑板鞋,这身打扮是那个年代小伙子的标配。白衬衣是结婚时邹爱华给买的,马建国一直很爱惜。马建国当时一愣,侧头一看,白衬衣上大大的几个墨点,不由无名火起,酒劲一冲,你他妈咋弄的,上去揪着龙华衣领,龙华开始有点愧疚,但那点愧疚被那句你他妈立马骂走了,同样年轻气盛的他懊恼地骂回了一句,两人便骂骂咧咧扭在了一处。
几个同事见龙华打架,便冲过来,有人劝架,有人却助拳,卖花的人迅速散开,怕挨了误伤,马建国吃了亏,脸上挨了几拳火辣辣得疼,不由恶从胆边生,从小到大,他打架何时认过怂,他往后退了几步,见路边有根木扁担,便操起来,助拳的几人见他发了狠,慌忙避开,龙华也慌忙操起路边一根木杠,木杠力沉,马建国在磕挡时胳膊震得疼,肩头也挨了一杠,但木杠没有扁担灵活,瞅着空隙马建国红着眼,扁担直直朝龙华头上抡去,一下两下,龙华捂着头倒在路边。
龙华的同事们操着棍棒围上来,马建国见势不对,撒腿就跑,后面人喊着追他,马建国在水田里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
后来就是马建国跑回了家,邹爱华见他浑身泥泞,气恼地问他出了啥事。吃晚饭的时候,村里沸沸扬扬传着消息,采购站有人被打死了,抬着去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马建国正抱着雨儿,听到消息一阵发呆,他突然放下雨儿,进屋操了件衣服,对邹爱华说,我可能打死了人,便往湾旁那一人多高的包谷地里跑去,邹爱华在后面傻了眼,醒过神来抱着雨儿哭起来。
五
农场的木工活历经两年正在收尾,木工组又接到了外派任务,师傅却胸部疼痛住进了场卫生院,卫生院一诊断,对杨指导说最好去县里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杨指导带着老严去了县医院,医生拿着结果对杨指导说,肺癌晚期。
老严推荐了下一任木工组组长,马建国。杨指导和张队都同意。杨指导去工地找马建国,马建国问他师傅病情,杨指导如实一说,马建国难受了,两年的朝夕相处,师徒已有感情。马建国问,师傅家人可知道,杨指导说,老严没有家人,杨指导叹口气说,你师傅判了六年,却在劳改队呆了十六年,马建国惊讶地看着杨指导。老严因为误会,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无儿无女,再加上对妻子的愧疚,他选择了留在农场。马建国提了个请求,要去看看师傅,杨指导同意,说下次去医院带他去。
劳改队学习休息的星期天,杨指导办了手续带着马建国去了医院。化疗已经让老严脱了形,但看着马建国,透着黑气的脸却绽开了笑容,马建国红着眼不知道说什么,坐在师傅床边,握着师傅的手。老严手指动了几下,和马建国的手握紧,马建国只感觉师傅的手冰凉没有热气,忙用两手紧紧捂着。
建国啊,好好干,杨指导说了,按你的表现,你还可以获得减刑机会,到时出狱了,你还年轻,我们犯了罪铸了错,应该得到惩罚,但人生还是要继续,只要我们醒悟改过,往后我们还是可以做回好人,弥补过往。服刑只是我们人生的一段暂停,暂停过后,我们依然可以活得更好,千万别放弃。
马建国看着师傅期盼的眼神,听着师傅微弱但清晰的话语,突然感觉师傅像死去的父亲,只是父亲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而师傅现在就在他身边。
老严又转向杨指导,指导员,辛苦了,辛苦场部的各位了,我估计走不多远了,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农场的那块油菜地里,那块油菜地现在开着菜花,美得很。老严眼里含着笑,好像正看着那好看的油菜花。
老严走了,马建国穿着孝服,系着麻绳,抱着骨灰,把老严埋在了油菜地里,给老严立了块碑,上面写着老严之墓,碑后面是一片金黄的菜花。张队对杨指导说,老严真会挑,挑了个风景最好的地方。每年清明,马建国都要烧些纸钱,在碑前陪师傅说说话。
回头马建国问杨指导,为什么师傅不选择把骨灰埋在老家。杨指导说,老严觉得对不起妻子,这一生的后悔和愧疚,让他没脸回到她身边。
六
2001年。
判刑十二年的马建国,减刑一年半,服刑十年零半年。这天是到了出狱的日子,马建国却磨磨蹭蹭的不愿走,他几夜失眠,眼睛熬得红肿,他去了师傅的墓前,提了瓶酒,把那碑上的灰尘用袖子擦了擦,把酒倒在碑前,喊了声师傅,自己喝了一口,扭头离开了油菜地。
杨指导在监狱门口等他,他却说,我要见张队。张队已经退了休,但在场部住着。花白着头的张队见了马建国,拿拳锤了马建国胸口一下,笑着说,怎么,你这小子还舍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啊?
马建国红着眼,朝张队鞠了个躬,报告张队,1029回家没有衣服穿,您给我件衣服。张队笑了笑,对,对,不能穿着囚服出狱啊,张队忙进卧室,拿出一件新夹克递给马建国,这可是儿子刚给我买的,还没穿过。
临出监狱门,马建国朝也是白发闪耀的杨指导立正,喊了声,报告指导员,1029今天出狱。杨指导也红着眼,大手朝他摆,走吧走吧,好好过,混好了回来看我,我明年也退休了,有时间陪你喝酒。
当那重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狱外的阳光耀眼,马建国仰望着天空觉得有点晕眩,他突然觉得生活了十年的监狱才是他的家,他已无处可去,去哪里,怎么活,他还没想好。
他想起师傅说的话,人生还是要继续,他想起那段字,男人就要站着,他回头再看了看监狱,扔掉了烟头,决然地在大路上向前走去。
马建国没有告知卫国减了刑,所以卫国还在外地打工,他回家看了娘,陪了惊喜得快淌干眼泪的娘一天。天刚黑下来的时候,他去了龙华坟头,他鞠了个躬,对地里的龙华说了句,对不起。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提着几件衣服就去了火车站,他去了南方,深圳,那个建设得热火朝天的地方,张宝成接站。
几年后的龙华父亲,经常会收到一笔来自南方的汇款。这笔钱正好做他孤苦无依的生活费。
正读高中的马雨儿放学途中,遇到了一个男人,中年男人朝他笑,她似乎认识这个人,却不知在哪见过,回家给妈说,妈提醒她,要警惕坏人,马雨儿却不害怕,她感觉那个男人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