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有带书的习惯。堂姐结婚,我带着上路的是朱天文的《有所思,乃在大海南》。这是本散文集,排版留白很多,篇幅很小。看一篇就如吃下一颗樱桃,有点甜、有点润,但不顶饱,也不解渴。总之,是种慵懒朦胧的情态,断断续续的雨线,为的是情致。

散文嘛,兴之所至,有感而发,说上两句,不该苛求。话虽如此,但我有被骗的感觉,堵得慌。赶到堂姐房间,我顺手把书丢床上了。

院子都是帮忙张罗的人,男人一帮,女人一帮,插科打诨,说些荤话,确实是办喜事的氛围。突然,大爷满脸瓮黑,手拿一根铁棍,歪着头进来了,“谁他娘的敢帮忙,我夯死他!”

四叔、五叔对个眼神,一个抓胳膊,一个抓腿,把大爷抬出去了,“明天就办事了,耍什么大狗熊!回去,去看猪去!”

大爷身高一米八三,瘦竹竿身材,上下扑腾,像只长腿蜘蛛,“不行,就是不行!我说了,就是不行!”

大爷不同意堂姐嫁给那个小子,理由很文面,“他家名誉不好。”那小子的奶奶本来是本庄媳妇,后来弃了前夫,改嫁到了那小子庄上,还有了他这么个孙子。堂姐跟那小子是经相亲认识的,大爷在那之前,没说什么话。等两人谈婚论嫁,他开始使绊子了。

大爷骂骂咧咧往后院走了,“还要脸吗,一点脸都不要了。败家娘们……”

众人很无味,像踩了狗屎。手上活一丢,各自活动开了,“别人嫁闺女,我们来帮忙,遭一顿臭骂,是个什么理?”

“老大这个脾气啊,自以为是,不分场合,闺女多大了,不能留点面子?”大娘呜呜哭,很委屈。几个妯娌围着劝。劝也劝不好,大娘沉溺在悲伤中不能自拔。那哭声久了,就跟七八月的蝉叫,让人心里很烦。劝她的人也不劝了。

我在哪里都不太合适,跟谁都聊不来,傻不愣登在院子站了会,就重新回堂姐的房间。堂姐上街给自己买婚庆用品去了。

三婶先我一步进的屋,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拿起我丢在床上的那本书。她不知道那本书是我带回来的。她翻到目录页,手指自上而下移动,而后翻到了《关于吃醋》那篇。

我在近旁站着,伪装地很好,没让她发现我在观察她。几个妯娌中,她是唯一拥有形象的,常年化妆,黑色眼影和黑色眼线,涂粉。

二十年前,他们就搬去了县城,三婶自己有家小服装店,三叔在运输公司当司机。于是,三婶也是妯娌中心气最高的,挑着眉毛看人,看得人心里发毛,硬生生能把人看得矮下去。

她会拉架子,冷艳太后的派头,后辈若不主动叫她,她就不说话。这是我妈告诉我的结论,我想试一试。

《关于吃醋》那篇很短,五六百个字吧,写得是男女会产生的醋意,很浅,谈不上愤怒和失态,倒是当成审美对象来分析,读了让人哑然。淡到没味。

大娘的哭声成了背景,汹涌澎湃,“我是什么命啊,摊上这一家子……”

三婶读得很认真,歪着头。二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念书的吧。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看书。在我印象里,她跟书是绝缘的。

可就是因为这书,而且因为我看到她在看书,三婶就不顾及自己的高姿态了,她很是局促,把书合上,主动跟我说话了,“哦,你姐还留了本书。”

我还在想那过于夸张的局促是为什么,没说那书是我带回来的。

堂姐有惊无险嫁了出去。婚车来的那会,大爷被摁在偏房里,好几个壮汉围着,他没突围成功。婚车刚开走,大爷就冲了出来,操起啤酒瓶子要往头上砸,“奶奶的,都是什么玩意,辱门败户!都不要脸!不行,我得死!”

大爷的两个儿子也是炮筒子,见状,各自操起啤酒瓶,“爸,来,自己砸不准,换着砸,谁先砸谁有种!”

三叔很注重形象,善于维持秩序,当时厉声喝道,“老大,耍猴呢?还没闹够?要闹到动物园去!动物园就缺你了!”

大爷怒目圆睁,“老三,你给我滚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账我还没算呢!滚蛋!”

三叔当真腰身后缩,退回去了。三婶看三叔的时候,嘴角带着一抹神秘微笑。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还不知道。


过了一个月,我给母亲打电话,电话没人接。过了一个小时,母亲打回来了。她整个人都很兴奋,像一只快要炸开的豆荚。

“你怎么了?刚刚忙啥?”我问。

豆荚要“炸”未炸,“你三婶刚走。不能跟你说。不能跟你说。就那么点事。”

一道亮光出现在我眼前,如有神助,“是三叔的事吧?”

“你说什么?你三叔能出什么事?”母亲显然是欲盖弥彰。

“不然我猜猜?”

母亲沉默。她一定希望我讲下去,她憋着个大新闻,她太难受了,我必须问下去。

“三叔出轨了。”我淡定地说。

母亲惊呆了,“你是什么嘴?你怎么知道的!是出轨了!就是这事!这个老三,能有这个本事。想不到啊,想不到,太吓人了。比电视剧还吓人。”

“这不很简单嘛,三叔是男人。是男人,能猜的就那几件事。”

“不孝顺!不能这样说!”

我乐了,上一代人总是不愿意就事论事,他们擅长把一件事说成无数件事,目的就是把事情模糊化,“好好,我不说。不过,是哪个女的?我见过没有?”

“你上哪见去,我都没见过。是你三叔的初恋,当年没去当兵前自谈的,一个村的,就你大爷现在那个村,你老爷一直不同意。后来,你三叔复员回来,没两年就跟你三婶结婚了。那个女人没什么等头了,也结了。”

“那怎么现在找来了?这都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吧。谁知道怎么想的,那个女的男人死了,在矿上死的,赔了不少钱,在县城买了房子。你三叔不是天天出车嘛,就遇到了。”

“三叔交代的?要我说,可能一直没断过呢!”

母亲“噗嗤”笑了,“混蛋!说的是什么话!你去给你三婶说吧!觉着不够乱是吧?”

我光顾着三叔了,忽略了三婶。经母亲提醒,才想起来,“哦,是啊,三婶什么反应?要怎么办?”

母亲气定神闲扯开了,“哎,闹了很久了,我是今天才知道。你大爷是第一个知道的,你三叔送那个女的回娘家,被你大爷看到了。一开始,你三婶要离婚,天天闹,又要上吊,又要跳河的,差点出人命了。”

“现在呢,还离不?”

“你想着让人都离婚去?有没有点好心?她找我诉诉苦啊,找我哭哭。你看她,上头四个哥,也没有个姐妹。她跟谁说?不能跟爹娘说。当年爹娘是不同意的,她非要嫁。她生了小孩,要送喜面,那时娘家人才第一次上门,上门了还跟她说她会后悔的。但她不服,她觉着很值,觉着是因为爱才嫁给你三叔的,她得证明给那些娘家人看。”

“哎,这话说着也有二十多年,磊磊都二十二了。刚刚才让你三叔给接走,你打电话来,她问是谁,我说是岩岩。她又坐住不走了,一个劲问我,‘你说小孩们知道不知道?你说岩岩知道不知道?你说岩岩知道了会不会笑话我?小孩们知道会不会笑话我?’问了好几遍,你说我能怎么说?”

我有点心酸,叹了口气,“诉苦诉了整整一天?”

“哪里啊,非要我带她去算命,我们今天去古城算命了。”

“这个也能算?”

“嗯,大师说了,这个跟你三叔住的那个地方有关。那个房子不正,下面有阴沟,还冲着七八条路,你想想,这怎么能不犯风水?这叫‘万箭穿心’!”

我笑笑,“大师支招了?怎么破?三婶也信?”

母亲说,“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为什么不信?你不知道那个大师,出的都是什么点子。要找驴槽、磨盘、石磙子,还都要成对,上哪找这么多?”

我怎么会笑话三婶呢?我只是有点遗憾,原来她没什么“高冷与知性”的成分。

又过了几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起码我没得到什么消息。放假回家才知道,期间也是腥风血雨,又好好地闹了几场。结果是,三婶不再提离婚,三叔磨出了面皮。

驴槽找到了、磨盘也找了、石磙子也找了,法事也做了,可三叔就是断不掉。三婶跟着捉,发现了备用手机、找到了通话记录,最后还打听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处。

三婶去蹲点,等着三叔从里头出来。果不其然,三叔牵着那女人,还牵着那女人的小孩,其乐融融出来了。三婶冲上去骂,都是响当当的国骂,声势不凡,三叔爱面子,当下求饶,跟她回了家。回家又跪地请罪,又诅咒发誓,不等三婶提,先表明自己坚决不离婚。

三婶也是真怕离婚,离婚了去哪?这话是她对母亲说的。最初的劲头过去,管它什么爱情啊,什么证明啊,什么这这那那的,日子还得过。

再说,闹来闹去的,一大家子人都知道了,舆论都在三婶这边。三婶依然话不多,但更精心打扮了,穿起了粉红色。不管到哪,后辈若不先叫她,她就不理人,鼻子里哼着气,挑着眉毛看人。

过年后,我去火车站送朋友,顺道去三婶的服装店坐了坐。生意很冷清,一下午都没什么人。我跟她不熟,没多少话说。但打过招呼后,比起以前,三婶的态度要亲切多了,她似乎很想跟人说话。我想,她已经把所有女性都当成了同盟,反正我们都知道了,遮遮掩掩也没用,“岩岩,你发现你三叔现在变了吗?”

我骑虎难下。上下两辈人,我觉着不适合敞开谈这种事,就闪烁其词,“哦,三叔一直很有派头,我从小就怕他,蛮威严。”

“嗨,也就是个浆糊,现在不敢去找那个女人了。磊磊走之前就留了一句话,‘我走了,你给我少惹点事。’你三叔又是点头又是鞠躬。”

三婶脸上带着笑,一般感觉正义在肩的人才会那样笑。

三叔和三婶自此重新出双入对,从县城到村里参加红白喜事,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大家谁也不提旧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在服装店,有那么几小段,实在没话,我看报纸,三婶又看起了书,那本书是《女人36计:就是要教你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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