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七月二十日傍晚,伍海接到军哥打来的电话,说今天晚上计划推迟,有兄弟去踩点的时候被抓了。
条子盯上了?伍海心下诧异,最近组织里都挺老实的,是哪个王八蛋当了靶子,交货时期还不知道避风头。
计划推迟了,那伍海今天晚上就无事可做了,成了游手好闲的散人。闲着也是闲着,他打算去白玉桥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吃摊出摊。他想吃桥东头的炸年糕很久了。很可惜,伍海从桥东头到桥西头来回逛了三遍也没有找到小吃摊。毕竟最近治安不好,这段时间没有哪个胆大的老板出摊。
小吃摊虽然没找着,倒是碰到个小乞丐。
那个小乞丐头发像丛杂草,眼睛倒是很大。脸色蜡黄,两颊还有几道污渍。身上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衣服,瘦骨嶙峋。他坐在一根桥墩子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为数不多的过路行人,看着他们身上干净的衣服,看着他们脚上不破洞的鞋子,眼里是满满的羡慕。
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乞丐,却在伍海路过他身边时一把抱住了伍海的腿,抬头对他说:“哥哥,我没钱吃饭,你给我点钱好不好,我很多天没吃饭了。”“小崽子,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伍海心头渐渐腾起一股嫌恶,哪来的小乞丐就敢随便抱他的腿蹭他的裤子。“哥哥你给我两块钱买馒头就行了。”小乞丐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还是抬着头眨巴大眼睛跟他说话。
这小屁孩年纪应该也就六七岁,不知道华哥那还要不要货。
伍海起了歪念头。现在活不好干,他只能找点别的事情挣外快了。华哥是个人贩子,前两天还问过他有没有“货源”,要是有就给他送过去。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价格起码是十万块钱。
“小崽子,你跟我过来。”伍海把刚才的想法藏在心里,招呼那小孩和他走。小乞丐傻了吧唧的,真的起了身,屁颠屁颠跟他往桥下去。
“想吃饭是不是,跟我走,你一辈子的饭都不愁了。”伍海这话含了一点别的什么心思,不过小乞丐好像没听出来,依然抬着头看着伍海。“哥哥我实在太饿了,你可以先给我一点钱吗,我去买馒头。”“吃什么馒头,哥哥带你去吃点好的。”想到拿钱以后的日子,伍海心头的那些嫌恶全都消失不见,连带着对小乞丐的语气也变好了。
“真的吗?”
“真的。”
“那哥哥快带我去吧。”
伍海带着小乞丐去了一家离白玉桥最近的炒菜店——说是吃点好的,其实就是吃点热乎的炒菜。不过这对小乞丐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你叫什么?”
“赵绵。”
看来不是莫名其妙开始流浪的,起码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那我叫你小绵吧。”
“都行。”
“今年多大?”
“应该是七岁了。”
“你是怎么变成乞丐的?”
“我爸出车祸死了,我妈第二天喝农药死了,我哥觉得我是个拖累,也走了。”
赵绵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抽空答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伍海听到这话心里一惊。自己原先也是有父母有弟弟的,父母还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些积蓄。只是他们三年前就出车祸死了,只有伍海因为不想和他们一起出门没有去,因此而躲过一劫。警察找上门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以后就是孤儿了。后来他就卖掉了原先住的别墅,把八成的钱捐给离那栋别墅最近的孤儿院,然后搬去了城中心一个热热闹闹的大院子。伍海住在院子最西头那栋楼的十七楼,对面听说以前住了一家四口,后来好像出了点事,现在不在那住了。
伍海成天待在家里,即使是买菜也都是打备注让外卖小哥帮忙带。就这么颓废了一年,其间除了社区检查,其他时间基本上没有开过门。久而久之,大院里的人就都知道了,院西头那栋楼的十七楼住了一个性格孤僻的男孩子,见到所有人都是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样子。
十九岁的夏天,伍海生过一次病。那天去医院的时候,碰上了骗子,伍海连钱带包全部都被骗走了。家里还剩不到一千块钱的零钱,一个星期后又要交房租了。还有各种各样的开销在等着他。没办法了,伍海只能出去找活干。十七岁的年纪,一般人高中还没念完,伍海已经辍学一年了。所以没什么地方要他。有时候运气好碰上没有学历要求的店家,也只是端端盘子洗洗碗。伍海觉得烦,干脆连前几天的工钱也没要就不去了。
七月份的一个晚上。
彼时伍海已经被房东的电话搞得心烦意乱,正在漫无目的地晃荡。
他路过一个小巷子,里面有两个男人不知道在干什么。伍海悄么声摸过去,发现两人在换货——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他傻乎乎地问人家这是在干什么,差点被那两个男的一刀捅死。好说歹说人家才知道对方是个无业游民,想找份工作。后来伍海就成了组织里的二把手,除了“军哥”,就是他最大。怎么成二把手的?当然是靠“实力”。伍海上学的时候就天天跟别人干架,甭管是学生还是别的谁,打架从来没输过。
如今伍海虽然还不算很穷,但他深知生活变化无常。今天口袋里还有张卡,明天保不齐连口袋都没了。所以现在异常积极地四处找活挣钱。还看上了赵绵这个“货”。
伍海正出神间,赵绵已经吃完了。“哥哥,你说跟你走的话一辈子的饭都不愁了。是真的吗?”
伍海没回话,他在想,如果弟弟还活着,应该和赵绵差不多大了。
“哥哥?你想什么呢?”
哥哥……如果弟弟还活着,应该天天都这么叫我吧。
“哥哥,你如果是骗我的也没关系的。你已经带我来吃了一顿饭了,我很高兴的。你看,我笑得多开心啊。”
“没有,我没骗你,”伍海深吸一口气,“你以后跟我过吧,我就是你哥了。”赵绵的话触动了伍海内心的某一根弦。伍海回过神来,对赵绵说。
没钱就没钱吧,我不能让这个小崽子被卖出去。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很高兴,两个人突然就都不是孤身一人了,都有了依靠。只是赵绵站在伍海家门口时呆愣了一下,仅此而已。
赵绵就这么在伍海家住下了。只是伍海依然不常回来。赵绵觉得无所谓,他哥已经给了他这么多了,他不可以也做不到再去要求别的什么了。
至于伍海的生活,和以前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要开始往家里送钱了,毕竟不能让小绵饿着啊。有一次伍海回去刚巧碰到赵绵站在小板凳上炒菜,他当下就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居然让小绵自己做饭。于是伍海的生活又多了一个“必做任务”:给小绵做饭。
生活慢慢变得简单明了。伍海照常在外面挣钱,每天中午回家做饭,顺带跟赵绵聊聊天。吃完饭又出了门,第二天中午再踩点回来。
第二年的开学季,伍海用了点关系给他报名。用伍海的话说,小绵得比他哥有文化。赵绵也很争气,每一年都是三好学生。上了初中还做了三年班长一年学生会主席。中考考了当地最好的高中,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不过赵绵在学校经常受欺负,原因也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最奇特理由的是“谁让他考试成绩那么好”。不知道这事的时候伍海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每次半夜回家都能看见赵绵手臂上的淤青。
等赵绵十二岁的时候,伍海手下的一帮兄弟都知道二哥家里还有个弟弟了,居然开始轮着班去给赵绵送饭。伍海知道之后也不拦着,毕竟是上赶着给自己减轻负担的一帮免费工人,不能驳了他们的心意。
他只是私底下跟赵绵说,离给他做饭那帮人远点,他们不是什么好人。赵绵当时在吃饭,闻言抬头冲他一笑:“哥,他们也说离你远点,也说你不是什么好人。”
到赵绵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早晨,伍海放下所有存款和一封信,就此消失不见。信上只有一句话:“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与永恒开战时,你就是我的军旗。”赵绵扭头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一点一点地铺满大地。
那天也是七月二十日。不同的是,当年那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乞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而那个为了活下去铤而走险的少年,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
貮
今天是入狱的第五百九十五天这是我的第五百九十一篇日记。
不知道小绵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他应该高三了。他那么聪明,成绩应该不错。以前他跟我说想考R大,读法律。我觉得非常不错,但是这话没有跟他说。他绝对不能走我的路,这没有好处。
小绵啊,哥哥对不起你。
但是哥哥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去完成未尽的梦想。
叁
林子里是一片哀嚎声,靠近声源的几棵树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十九岁的少年穿着白衬衫,带着金边眼镜,面无表情地拿拳头抡人。一拳一拳,全都直击命门。衬衫上沾着血迹,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肩膀上的布料被尖锐物划开一片,本来好好的皮肤也多了一条长长的,渗着血的伤口。旁边东倒西歪地倒了一片。有的捂肚子,有的捂额头,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我说过了,不要觉得我是个学生,没什么威胁,然后就去欺负我弟。”少年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揪起衣角擦擦手,然后转身离去,“我出来混的时候你们还在不知道在哪端盘子呢。”
——后记:
伍海今年就要出狱了。那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让我写下来。等他出来就好好看看。我跟他说没问题,只是水平不高,希望他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