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才能将记忆里那些过去生活的片段拿出来,凑成生活本来的样子?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我们一路走着,今天比明天聪明一点,明天又比今天幸福一些……活成昨天期望的自己。
下午两点例会,讨论那些高瞻远瞩的战略,千锤百炼的方案,分派不完的项目……在电脑上和心里各自操蛋了一万遍以后,还是拍拍自己的脸蛋,安慰自己:“视频会议即使枯燥也有好处:那一头的人看不清你精妆细琢下隔夜的脸,和互相攻击时每个人脸上或愤怒或得意的表情,这得节省多少沟通成本啊”——
团长坐镇欧洲,在那个人人都是处女座的国度里,德意志民族以严谨和鸡毛著称。他曾跟我说过:“魔鬼在细节里,上帝也是。——你说魔鬼和上帝打架,谁会赢? ” 原谅我浅薄的哲学知识,后来我翻遍了所有柏拉图,也没找到答案。当然,作为一个有着优秀文化传统和民族自尊心的人,我也没有再追问背后的含义。打架?我还想和上帝打一架呢!
项目经理在香港,矮小精干的新加坡人。每当讲国语的时候我就感觉走入了高考英语听力的考场……即使英语还不错,我仍然紧张,无助,彷徨……如果说要踏入未来,横亘在现在和未来的那些迷雾缭绕的面目才会清晰开来,那么即使听清楚他讲的每一个单词,理解他每一个动作背后包含的激情,你还是听不清他要讲什么。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顺畅沟通,毕竟除了普通话,我们还有高考英语CET,托福雅思GRE。
SER 在上海,离我1小时车程的工厂,我每周去一次。上次去的时候是雨天,雨停了以后草地上的蜗牛都爬到了水泥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把我发给他的资料打印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然后泰然自若的邀请我先去他的地盘看看他最近的成果——当项目计划表上那一条条线真实展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的。SER笑着说:“要不是他们克扣了预算,我这里还可以更快些!” ——SER口中的他们也许包含了我。而我提起SER的时候,永远说的是“我们”。
那是一个投标的产品。设计团队花光了每一分钟可以浪费的时间。创意和图纸发到每个人了手里时,所有的人都通宵干了一个晚上,企图以一个晚上的拼搏弄清状况,顺便对设计团简洁的创意致以最真挚的欣赏,以及为了这么简单的创意所浪费的时间表示不屑。而事实上,一个晚上离弄清状况差很远,而接下去的日日夜夜才是那些简洁创意后面最不怀好意的挑战。
团长立了军令状,他自己是那么说的。他把睡袋扛到了办公室,还有他的狗Lily;由于他长时间占据会议室引起了不满,一周后被驱逐到了茶水间。所以每周一三五,我们除了在视频中看到他之外,还能看到趴在他后面懒洋洋的黑色拉布拉多,和他身后那些橱柜、咖啡机、瓶瓶罐罐……
而所有人的成果最后汇集到SER 手里,从他那里,一堆原子组成的废物变成一个有生命的艺术品——那些口若悬河的销售想必就是这么告诉客户的。
有个记者问米开朗琪罗,是怎样创造出“大卫”的。米开朗琪罗回答道:“那个简单,我去采石场,搬回一块石头,凿掉多余的部分。”
——我曾经在经历了11轮谈判失败后致电设计团队负责人,他给我讲了这段话。他创造了他心目中的大卫,他的团队画出了他的想法,(还是3-D的,艺术家才不会用AUTO-CAD呢!)而我正苦苦寻找石头和能凿这块石头的人——还不能太贵!
如果说工业革命给人类带来了进步,资本主义创造了现代文明,它们也毁坏了艺术家们埋头苦干的作风——至少我认识的艺术家们都开始用某种危险的标准衡量自己,那就是他们想出来的点子和经济回报的比例——而许多时候经济回报跟艺术本身毫无关系。
团长和我飞去香港和新加坡人汇合,开始第12轮谈判。谈判不在于多少,很多时候在一开始,我们就会处于劣势,无论你目标多明确、准备多充分;无论你经验多丰富、多冷静、能使唤多少策略——当你让对手看到你眼里的压力,你举手投足都告诉他们:“我没有时间了”的时候,你就会处于劣势,当然你不会输,这年头没有人会做赔本买卖。有时候你能掰回一局,当你孤注一掷的向他们表明你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我们选择了后者。
每次说到谈判总是让人觉得风起云涌,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了叱咤乾坤的风口……而每一场的谈判,多少总是有着很大一部分的平淡,平淡到你以为有时候,就因为一句话,所有的分歧,不信任,所有的担忧,犹豫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我谈完直接回,不去上海了,帮我向他们问好”——谈到惩罚条款时,团长停了下俯头跟我说。
“你帮我带个包裹回去,里面是SER的东西,他说圣诞节不回去了。”——谈到付款条件时,团长又停了停。
“11月底前东西不到阿姆斯特丹,所有人都会撕了我。我相信SER,但是你得加快节奏,我总不能参加每次谈判?”
我们在休息的间隙请出了对手,几个人围在一起。谈起了欧洲的天气,我的假期,新加坡人的孩子,当然,最后关于合同几个主要条款的退让还是坚守。
一个月以后,我在SER的工厂,图纸上那些毫无生气的线条此刻像米开朗琪罗的大作般矗立在空地上。SER站在旁边,眯着眼睛说:“我们干得很漂亮!” 他加重语气,“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很了不起。”——我低着头,忘记那些日日夜夜的数字,图纸,文档;忘记那些没玩没了的电话,会议,谈判;忘记那些无休无止的出差,熬夜……
很久以后,经过瓦伦西亚的街头,我竟然看到它——但我已经想不起大部分的过去。只有如丝如缕的焦虑,分裂,疲惫,激动,兴奋,喜悦掺杂着不完整的片段,带着我来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