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在我幼小时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
后来我四岁大了,父亲从外地调回了家乡,负责汽车修理,他做焊工。那时父亲在我眼中,健壮、精力充沛、说一不二。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出差遇到车祸,受了重伤,除了脑震荡,还有左小腿严重骨折,医生预计这条腿保不住,建议截肢,父亲却坚决不同意:“我要是这条腿没了,装一个假肢,生活不方便,晚上睡觉都会感觉假肢冰凉凉的,不舒服。”
在父亲的印象中,金属除了能被切割为我所用,它们和人体接触却是毫无温度的。
后来,父亲终于保住了他的那条腿,从此以后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路一瘸一拐。他再也不能胜任之前的工作了。单位安排他病退,他要求上班“我的两个女儿还小,她们读书还需要钱。”
单位给他安排了一个看守仓库的工作。那个仓库的院子里,堆着父亲出车祸乘坐的那辆汽车,那辆汽车已经被摔成了几大块,静静躺在在荒草丛生的院子角落,在风吹日晒、岁月流转中被锈蚀。
每次我看到那堆破烂金属,不由得产生恐惧。这堆东西犹如怪物,破坏了父亲的健康和身体,也影响了我们家庭的幸福和安宁。
父亲虽然不能再重操旧业,但他依然对金属有着不可言说的痴迷。他会买来各种钢管、钢筋,借来焊机,一通忙碌。
那时父亲用的是氧乙炔焊,我眼看他把一块石头(电石,主要成分是碳化钙)放进乙炔瓶,和水反应生成乙炔。乙炔利用纯氧助燃,与在空气中相比,能大大提高火焰温度(约达3000℃以上)。
在父亲焊接过程中,我通常不大愿意在附近逗留,因为总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味道,挥之不去。当然,乙炔不可能有味道,产生味道是硫化氢、磷化氢等杂质,有一股大蒜气味。父亲却感到非常习惯,我后来猜他会不会是因为他喜欢吃大蒜,不排斥大蒜味。
通过父亲辛勤劳动,家里有了款式各异的金属家具。养鸡的笼子、放行李箱的架子、桌子脚、椅子脚都是父亲自己做的。
父亲为了防止它们生锈会精心在上面刷一层防锈漆,防锈漆是银白色的,我后来知道那是铝粉做的。
理论上来说,铝和铁都是活泼金属,那为什么没听说过铝生锈?原因就是因为铝太活泼了,它特别容易跟氧气生成致密氧化膜,这层致密氧化膜就是最硬的铠甲,助它无惧于风霜雨雪,甚至烈焰加身。那时候我们家厨房里主要用铝锅煮菜。
铁则不同,生成的铁锈表面结构疏松多孔,氧气、水蒸气顺着那些孔道再进一步向内部渗透,直到铁最后变成一堆堆铁锈,毫无利用价值。
虽然铁作为世界上产量最高的金属,由于它会生锈,也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有一次,父亲做了一个宽一米五双层铁架子床,他涂上了绿色油漆,放在小小的卧室里,非常漂亮壮观。无数次我和母亲睡在床上,有一种莫名安全感,我曾不止一次遐想,如果外界爆发惊涛骇浪,我就可以躲在这个床上,和亲人们在一起,犹如躲进诺亚方舟里一样。
姐姐考上省城昆明的学校,父亲乐颠颠送姐姐读书,那时父亲拄着自制的铁制拐杖,到处问路、挤公交,游玩了很多著名景点。
他爬上工人文化宫,俯瞰城市景色,他走到了翠湖,观赏荷花,他还站在大观楼前吹风,他虽然孤身一人,依然兴致勃勃,那根拐杖,每次落地所发出叮当声,时刻陪伴着他。
前几年父亲病重仙逝,我们回老家收拾父亲的遗物。有一个黑乎乎的盆吸引了我,父亲用这个盆洗漱已经有二十多年。
我记得这个盆还引发了父亲母亲激烈争吵。父亲突然花了140块钱买了一个铜盆(当时他一个月工资才300来块 ),当时一个塑料盆也就几块钱,他居然买那么贵的东西,而且非常沉重,不适用。在母亲的指责声中,他拍拍胸脯:你们不用,我用。
我们回老家搬过几次家,父亲的那些金属物件有的扔了,有的送人了,留下来的寥寥无几。
我给学生上课,经常会提到父亲和他的金属的故事。父亲和他手中的那些金属一样,倔犟、不善表达,外表让人感觉冰冷、坚硬,却默默撑起了家庭重担,为我和姐姐一路遮风挡雨,保驾护航。
不知道在天国的父亲,是否还在心心念念摆弄他的金属家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