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达,Ananda,在佛教典籍中译作阿难,是悉达多的堂弟。我选择这个更世俗化的翻译,首要考虑是与全书的时代的统一,另一个更潜在的原因是这个人物一直沉浸在无明的苦痛之中,要到最后才因为男主角塞拉斯无言和无条件的守护与支撑走出泥沼。如果一开始就叫他阿难,似乎太早了。
翻译也可以看作为一种文字找到另一个名字吧。这绝对不是轻易的差事。翁达杰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再加上他在东西方文化背景下成长的独特身世,使他的写作风格独树一帜。翁达杰文字里有太多东方式的幽微含蓄,但本质精准犀利,这些是他的魅力,也是对应着极大的考验。要尽善尽美的翻译翁达杰,大概需要一双会画工笔的手,轻,巧,稳,准,通识布局之后,层层渲染,我常常觉得力有不逮。
翁达杰对英语的简洁与直接的特性同样熟稔,比如他对这个词的使用:citizened。
寄生在彼此的黑暗中的4个人,我们观众以上帝视角看他们如何冲破个体误解与文化藩篱,成为彼此的依靠。当安尼尔跪在安南达的鲜血中,citizened by their friendship——她这样形容安南达和塞拉斯给她的感觉。这个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归属感,还有为人的理性,在屠杀事件与不义之战频发的国度,这个词如同修罗场中的庙宇。在那一刻,安尼尔终于明白,安南达——她眼中一无是处的酒鬼,还有塞拉斯——在她看来人浮于世,官僚作派的考古学家,却原来是这块多难的土地上珍贵的为人的标准,是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的纽带。
因为《英国病人》而折服于翁达杰文笔的魅力,这本书让我对他的敬重与喜爱更进一步。我想这对于翁达杰来说,也是一部意义不同于其他的作品。
安尼尔对斯里兰卡的复杂情感,几乎是翁达杰的自白。自11岁那年随母亲离开斯里兰卡,直到20多年后翁达杰才重新踏上故土。这本书里的世界是他用自己的回忆想象建立起来的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这城池的坚固来自大量的资料搜集整理,更脱胎于他对笔下人物的爱和对故土命运的关怀。翁达杰将自己对暴政的愤怒控诉藏在了而不伤的笔调下面,他标志性的诗意之下,血色浸染。我用了大半年时间准备阅读资料,去斯里兰卡探访书中提及的地方,观看岩画和石刻文字。对斯里兰卡这个国度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再来回通读全文,尽管对这个故事早已熟稔,但半年多时间的翻译过程中,依旧时常对翁达杰的叙事方式和文字的处理有惊艳之感。
写尽远走的背影的翁达杰,在这本书里终于开始写回归,写伸手的触碰。翁达杰的故事里,曾有很多独自坐在暗中的人。在《安尼尔的鬼魂》里,他们不再独自摸索,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做着保护的手势,这份关怀藏在暗中,却最终让历经苦难的人看见了光亮。当你最终看清它的存在时,一定像我一样感动。
在书的结尾,让安南达穿着塞拉斯的衬衫踏上竹梯为佛像开光,塞拉斯以他的方式完成了他的使命,遵守了他从未明说的誓言:塑一个代表千万死者的面目,来帮助生者重新找回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塞拉斯这样一个忍辱负重,胸怀宽长的兄长,也是翁达杰能给斯里兰卡,给他多难而美丽的故土,给他善良而坚韧的同胞,最郑重的祝福。
翁达杰用书写的方式告诉我,对我们深爱的那些事物,仅仅观看是不够的,我们还要伸出手去,无比郑重地触碰,感受它的苦痛并给予支撑。
《安尼尔的鬼魂》面试时候接触过很多的采访,很多记者问我最喜欢翁达杰作品中的哪一个特质,我回答:他的文字里有很多静默。人们安静的坐在暗中,并不互相打扰但依旧互相关怀。
除了这样一本书,翁达杰甚少提及故土,他在书中的沉默似乎就是所有要说的话。这种沉默像一间庙宇,供我藏身。
太多事都要在静默里发生,胚胎成长,果实熟透,花渐渐开了。甚至是海浪涌上岸来之前,那片刻的天地俱寂。我甚至暗自希望,在读我写的这些字的时候,你会觉得世界有片刻的沉静。
你曾说无法阐述我的沉默。但为何要阐述?言语可以描述世间万物,除了沉默。
也曾有人问:不言不语独自写作翻译可觉孤独?如果不爱这孤独,又怎会走这条路?我是从热闹红尘中拐进深巷里来的。
翁达杰描写故土斯里兰卡的苦难,并非不得不面对的苦痛无奈,而是主动转身直视的坚毅——用一本书为这个国家与她的人民发声:他们在战争中作出的选择证明着他们品性中即便战争这样不人道的灾难依旧无法摧毁的美好和坚忍。
选择不是承受,是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