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母神崇拜(The Red Chamber Dream 2)
欧丽娟 Li-chuan Ou, 教授 (Professor)，中国文学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

贾元春：大观天下的家国母神

「枝头第一春」：命名与意义

• 元春的名字是由生日带来的
• 元春因为封妃的关系比起家庭中的母权， 她还更拥有皇权，因此权力更大，地位更高。当她展开母神的羽翼时，其翼若垂天之云， 对宝玉和众金钗的蔽荫也更有过之。
• 她动用王权，把大观园分享给她们成为一处最美丽忘忧的青春乐园
• 生日的关联性
  • 和元春同一天生日的有「太祖太爷」， 就是为贾府创建百年富贵基业的荣国公贾源
  • 荣国公贾源加官晋爵创造了贵族之家， 而元春则是入宫封妃，由贵族进一步提升为皇亲国戚
  • 宝玉、宝琴这二宝之间是「潜在的夫妻」的关系，这是同日生日是夫妻的一种表现
• 当代旗人社会中「选秀女制度」是一种为皇室后宫提供年轻女性， 作为指婚对象，也就是妃嫔， 以及提供服务人员，也就是宫女的一种选拔制度， 满清时代所选的秀女都是来自旗人而随着外八旗和内三旗的两个系统， 满清的选秀女制度也分为这两个管道
• 贾薛这两家的闺女都属于内务府包衣三旗的选秀女系统， 偏向宫女性质，入宫的目的并不是指婚为妃嫔
• 元春的封妃是属于非比寻常的机遇，是意料之外的荣宠， 而宝钗的入京待选，不过是遵行朝廷规定的义务，追求飞黄腾达的可能并不大
• 门第、才德、美丽

完美性格──才德内质（一）君子贤德

• “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
• 非常谦逊温厚又朴实真诚，全然没有一般轻浮之辈的作威作福
• 骨肉各方终无意趣
• 从情理上来看一个在后宫如此竞争激烈的复杂环境中生活的人，怎么可能是天真无邪的呢
• 从她长期生活在宫中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却又能怡然自处，更可以看出一种圆融通透的智慧
• “二十年来辩是非”

完美性格──才德内质（二）高度判断力

• 王夫人与元春都比较缺乏文艺才华
• 创作和鉴赏是不一样的
• “非特善评者不能诗， 即善吟者多不能评诗。” —— 陈仅
• 元春和李纨一样，都属于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的文学批评家，虽然没有创作的才华，但是却无碍于她们品鉴分析的高度眼光
• 元春的才是一种穿透复杂的洞察力，并且和贾母王夫人一样，都有着高度的识人之明
• 能够欣赏优秀的女性，又能够知人善任

舍黛取钗的原因

• 红香绿玉所改名的怡红快绿又简称为怡红院。 那么表现芭蕉的绿的这个痕迹，也都渺不可寻，也就使得海棠红香一枝独大
• 绿玉代指黛玉
• 第28回的情节中。 当时元春在端午节赐礼给大家，独独宝钗的节礼项目和宝玉是一样的，而黛玉所得到的 品项则降了一等，仅仅跟诸姐妹同级
• 就在于元春所具备的是一种情理兼备而公私分明的性格
• 元春从第18回第一次看到黛玉，一直到第28回透过端午节的祀礼来表达她的取舍，这段时间林黛玉还是在一个比较早期的个人主义、自我中心的阶段
• 依据宝黛爱情的关系圆满来强分人物的优劣，无疑是一种窄化的偏执，也会容易流于专断和排他
• 元春会舍弃个人取向的黛玉，而取群体取向的宝钗
• 王国维对于悲剧做了三种不同的分类
  • 第一种，是由于极恶之人，极其所有的能力以交媾之者，意思是说有一个好坏的人，他用各种方式来破坏、来伤害、来导致悲剧。
  • 第二种，就是由于盲目的命运者，那就是表示非战之罪，有一种很奇特的神秘的命运，就把一个人推向悲剧深渊。
  • 第三种，这种悲剧是剧中之人物的位置与关系，而不得不然，导致这样的悲剧，并不是一定有蛇蝎的性质跟意外的变故所形成。

「元春」階段：代母

• 因为贾母的培育教导使得元春在入宫前具备了贤孝才德的优异禀赋
• 元春和宝玉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
• 元妃入宫前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 其实是犹如一个代母（mother substitute）
• 宝玉的幼儿启蒙教育就在父亲贾政常年不在家的情况下， 由祖母贾母和年长的姐姐元妃所共同负担的
• 她拥有了比父权更高的皇权，所以她对宝玉的护佑力量也更为强大，在她莫大的宠爱之下， 宝玉也就取得日后进驻大观园的性别特权。

「元妃」阶段：大观天下

• 母神元春伸展出如此宽厚的羽翼，让这些少女们都搬入大观园，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母神的更彻底的庇荫
• 第十六回的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而封妃的莫大荣耀是在举家忐忑不安的情况下确认的，据此也侧面表明凡是与皇室有关的事情都是祸福难定。
• 元春的代表花是石榴花，有人认为这是为了取石榴多子的象征
• “榴花开处照宫闱”一句是来自于唐朝韩愈的《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的这首诗，有言“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见石榴花浓艳硕大，盛开时抢眼炫目
• 诗人为了要来呈现石榴花浓艳逼人的这个花光， 用了许许多多的类似的性质，包含绛囊，红露， 金焰，猩血，胭脂红，千炷灯，枝头火，还有像火光， 霞焰，日射血珠，风翻树火，琥珀燕支，晔晔煌煌等等，都呈现出一种红艳抢眼的特性，甚至足以产生欲烧人，烧夜月，烧却翠云鬟的这种错觉。
• 第三十一回中翠缕和湘云的对话中曾出现过石榴花
  • 楼子花又称为重台花，例如重台莲花
  • 明朝王象晋《广群芳谱》中就说， 在各色各样的石榴种类中，「燕中单瓣者比别处不同，中心花瓣，如起楼台， 谓之重台石榴花， 头颇大，而色更深红。」
  • 不同于并蒂花或重聚型的花朵，而是很特别的，花心中又长出一朵完整的花。花上花的形态，原本下一层花心中的花蕊变成了花梗，支撑了上一层的另外一朵花
• 这一棵「接连四五枝，楼子上起楼子」的石榴花， 正是对元春封妃的形象化比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 小说人物都是历史中的行动者，当他们要展现真善美的价值时， 就是从他们的时代里挖掘出最好的部分，去绽放那个时代最灿烂的光芒，而完全不用去迎合未来的时代

大观园的擘建与意义（一）缩小的皇城

• 贵妃临时居住的行宫，所以一切的规划设计当然都必须遵守礼制规范，大观园本质上其实是一座缩小版的皇城
• 大观园
  • 居中的正殿， 整座大观园的核心是位在全区中心的正殿
  • 座居中的正殿必然是坐北朝南的帝王坐相
  • 正殿是元妃执行君臣之礼的地方，以君权来接受臣子跪拜行礼
• 当大观园各处都是由宝玉以及黛玉等晚辈出拟名称时， 只有正殿必须由元妃亲自命名，因为正殿代表了最高君权， 臣子乃自平民的命名就等于是一种以下犯上的侵犯。
• 《周易·彖传·观卦》所说， “彖曰，大观在上，顺耳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 有孚容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 皇权跟中轴线结合，形成最高权利的几何空间形象，即唯我独尊
• 大观园是君臣之道的产物，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被构设在人迹所不到的山谷田园中，是虽有父子无君臣

大观园的擘建与意义（二）命名：「伦理」与「自我」的合一

• 屋舍、屋主、屋名的统一
• 元春是大观园各处命名的裁决者
• 元春又命旧有的宝玉等等所拟的匾联具不必摘去，可知君权仍然是可以宽仁慈德的，是可以包容惠爱的
• 元妃赐名的意义还在于她的命名完全于众女儿的内心心灵相契，蕴含了元妃是各处屋舍的灵魂赐予者。

大观园的擘建与意义（三）赐住：惜才怜春的母神祝福

• 元妃就算因为缺乏文艺才华，而不能算是乾坤清淑之气， 但是她却超越了乾坤清淑之气而更高一层， 她是乾坤清淑之气的根源 —— 乾坤之母

• 女戏子龄官，以她的精湛演出和高傲性格，深深获得元妃额外的欣赏甚至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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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元妃的成熟大度， 她在欣赏龄官、黛玉优点的同时，对于她们的缺点是宽容的，而没有计较

• 可能存在着一种替代性的心理补偿，这可以让元春自己幽禁于宫中，饱受压抑的自由性灵，借由转嫁的心理机制，间接在龄官、黛玉身上获得满足，同时，也因为她处在于丧失自我的皇宫内院里，因而她更加了解并珍惜 个性的可贵，故尽可能地加以包容和鼓励

• 以她皇室之尊划分了入园的资格与条件，杜绝了赵姨娘之类卑琐人物的悠悠之口， 并且摒除闲杂人等的干扰

• 香菱住进大观园来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学作诗， 可见大观园是一个可以尽情吟诗作赋的地方，免除现实杂物的繁琐消磨， 让灵魂可以优美地苏醒

• 第八十回描写迎春遭受到婚姻不幸，归宁时向王夫人哭诉委屈，迎春说：「乍乍的离了姐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 还得住在园里旧房子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 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 这座让迎春魂牵梦系，在受苦时渴望回归以抚平伤痛的园里旧房子就是紫菱洲

• 房子乃是母亲意象的一个具体化身， 紫菱洲呈现出母亲意象和家屋意象的结合为一。回到房子里，就有如回到母亲生养的子宫中，重新汲取生机，获得再生，这也正是母体复归的一个体现

• 如果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 那么元妃就形同警幻仙姑，让爱与美在此安顿

• 警幻所主宰的是饮愁度恨之类的薄命悲剧， 在她麾下的女儿们都要受苦才能够偿恩还债得到解脱，而元妃则是主导了欢乐、安全、温暖与庇护，让女儿们能够在磨难重重的人间暂时得到庇护

• 她可以属于少女崇拜意识中的母亲型女性，是具有温暖、保护、创造等等功能的母神崇拜中的 命运之神

母神悲歌

• 贾政说元春是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的那一人
• 元春的山川日月之精奇，是千锤百炼之后的不忘初衷，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终极坚持，所以是经过严酷考验之后的炉火纯青。它的内涵更丰富、也更有力量，于是才能提升为创造真善美的大母神
• 虎兕作为凶猛的野兽在传统的文献中往往被用来指政治恶势力，元春的死大概是跟宫廷斗争有关
•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 爆竹从爆炸到化灰的过程既是元春由封妃到死亡的象征， 又是贾家由盛而衰的写照，元春封妃把贾家的地位带到顶峰， 元妃的化灰同时也带来贾家最后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元妃省亲时所点的四出戏分别是，第一出《豪宴》， 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对于这四出戏的预言作用学者们提出单数的《豪宴》跟《仙缘》交错地成为一组，以昆曲老生为重， 就是用来预言贾府必将由盛而衰的，至于双数《乞巧》和《离魂》也交错的成为一组， 以昆曲五旦为重，而这是用来预示元春必将由得宠而夭折。
• 当贾家的最后一代母神退位以后，另外一位来自贾家以外的一位母神便前来接替， 既挽救贾家最年幼的一个女儿，也为贾家的故事留下 一个慈悲的结局，让灰烬中出现光的闪耀。 那就是拯救乔姐的刘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