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羞辱
整个下午,只有一个士兵来配了些治胃痛的药。百无聊赖之下,我看了会儿书,就打起盹来。不管怎样,白天的时间总是要比夜晚容易打发。醒来已经快到六点,看来今天是不会再有病人了。我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恩斯特也该回来了。
按理说,恩斯特早该回来,准是又去会情人了。我知道他在慕尼黑有个相好,是个有夫之妇,听说丈夫是国防军军官,上了前线。
我正站在房门后脱白大褂时,有人敲门。
是谁这么晚才来,还好没有走。我赶紧把已经解开的两颗扣子白大褂的重新扣好,然后开门,嘴里应道:“进来!”
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维尔•申克少尉。我暗暗吃了一惊。
少尉也是吃惊不小:“长官,怎么是您,劳舍尔中尉他?”
我松开门把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道:“劳舍尔中尉公出了,我替他,你有什么事?”
“当然是来看病的,长官。”申克似乎有些不安。
“那好,说吧,哪儿不舒服。”我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申克却没有跟过来。
“不是我,长官,是我营里的一个犯人。”
犯人?党卫军绝对不会带一个犯人来看病,除非……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勉强保持着傲然的冷漠表情。
面对我的冷淡与傲慢,申克毫不在意,他已经从最初的惊讶、不安中恢复过来,嘴角渐渐堆起戏谑、得意的狞笑。
“进来,79475。”申克完全没有必要地冲着门口大声喊道。
他如愿以偿了,那声“79475”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发抖,不冲动,保持一贯的矜持、威严。跟申克之间的交锋又开始了,总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上一次是申克有意安排的,而这次则完全是巧合,是天意。
中国人走了进来。这是我在两个月之后,又一次近距离地仔细端详他。他瘦了好多,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大,更迷人,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他才21岁,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还留有一点少年的影子,那可爱的“婴儿肥”使他面如冠玉,脸颊轮廓优美、精致。而现在,短短两个月,他已经完全是成人了。下巴瘦削,线条刚毅、顽强。我在他的脸上搜寻着那令人难忘的目光。他也看向我,并没有躲闪,但我却不能与他的目光相汇。我碰不到他,我对他的感觉曾经是那样亲近,那样熟悉,现在却变得遥远而陌生。
“哪里不舒服?”我问道。
“咳嗽。”他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紧张、害怕、羞愧、愤怒、痛苦,什么也没有。
“把上衣脱了。”我说道。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动手。
“怎么?还要我帮你吗?”对不起,在申克毒蛇般的眼睛注视下,我只能这样说。
他脱了上衣,垂手站着。
一直听说中国人的皮肤好,今天一见果然不假。但是牢牢吸引我的并不只是他那光洁、细腻的皮肤,还有那皮肤上的一处处伤疤。让我不禁叹息:他如此年轻、美好的生命,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背上、肩上有多处旧伤,我看是弹片造成的。虽是旧伤,伤疤凹凸不平,看来是不久以前的事。前胸、后背、脖子和手臂上都有些新的、长长的疤痕,像是鞭伤,结痂都已经脱落了,粉红色的、新生的皮肤很薄,有些地方还映出血丝,好像是有人硬生生把还没长好的结痂给扒了。在胸前、颈窝和耳根,还有一些淤青,不是太多,也不太严重,但在我是触目惊心。
我像受了莫大地刺激似地恍然问道:“这些,怎么弄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些伤,难道我不知道它们的来历吗?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要戳动他的痛处?
我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尴尬,狭隘而羞愧,自觉脸上发烧。我以为他会被我问得很难堪,没想到他依然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手榴弹弹片迸的。”
“在战场上?”
“不,”中国人笑了笑,“演习的时候。”
那笑容是羞涩,不是羞愧。我松了口气。
“怎么了?长官。”申克一直盯着我们,此刻在一边不怀好意地问道。看得出申克有点泄气。当我问中国人那些伤疤的来历时,申克明显地兴奋起来,但是中国人的表现让他窝火,结果让他失望。
我心中窃喜。“看起来你的犯人严重营养不足,身体状况可是不太好啊。来,让我来看看,你的咳嗽是怎么回事。”
我用听诊器仔细地检查了中国人的心肺,又让他转过来,听了后背,再让他深呼吸、憋气、咳嗽。他的身体状况让我很担心:心脏跳得虽不是太快,但对于他这样一位两个月前还是国防军的中尉,有着一身强健肌肉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心脏足可以用“羸弱”来形容。他还有明显的贫血症状,他的精神似乎也不太好,总之跟两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只是咳嗽?我有些不明白。
申克不会就此结束,他站在一边,悠悠地说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吧,长官,前阵子,79475得过一次肺炎,当时很凶险,连续好几天高烧不退,我让劳舍尔中尉给他看了,用了我们这里最好的药,总算是救过来了。可是您看他,我们都以为他的身体应该是很棒的,不然怎么能是山地部队的中尉呢。山地部队可算是国防军里的特种部队了。可谁知道,他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恢复。昨天晚上,他咳得可凶了,把我吓死了。我是又给他倒水,又帮他捶背的,折腾了整整一夜。啊,也可能是又着凉了。您知道,长官,为了让他的身体早点好,我特意叫他晚上来我宿舍睡,我们宿舍可是比他的营房暖和多了。还有我为他找了个轻松点的活儿,在军人俱乐部里,可他不干,非每天回去搬石头不可。我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您是知道的,谁能强迫他干他不愿意干的事呢。眼看着天冷了,我为他准备了一件保暖的呢子外套,让他早晨回监室的时候穿着好暖和些,可他就是不穿,真拿他没办法。长官,您说他营养不足,那可是冤枉啊。如果说营里的其他犯人还差不多,他可不一样。您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是准备好宵夜等着他来,奶酪、肉肠、蛋糕,有什么好吃的,我都给他留着。天知道,能为他做的,我都做了。他营养不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听着申克的话,我脑子嗡嗡的,胸中一股戾气噌噌地往上窜。
“怎么样,长官?”看我检查完了,申克关切地问道。
“我看没问题。”我把听诊器重重地往桌上一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什么?您说什么?长官。”申克故意高声问道。
“我说他的身体没问题。”我发狠地吼道。
忽然,中国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抬眼看去,他的眼睛里涌起哀伤。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光着上身站在那儿,微微地发着抖,好像很冷。其实屋里有暖气,但是他在发抖。他早就发抖了,在申克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发抖了,只是我没有看见。不,不是没看见,是我视若无睹。
我这是怎么了,被申克的下流谎言蛊惑了?还是被他的污言秽语激怒了?我只想着,他毁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形象,他屈服了,他乞求了。我暴戾,我怨恨,我根本不去想这是谁说的,为什么?我该叫申克住口的,我该保护他的,我可以的,我有这权利。但我没有,我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任凭申克羞辱。申克在羞辱他,说这些就是为了在我面前羞辱他,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英雄,因为他还没有屈服,他那颗高贵的心没有屈服。申克赢了,而我输了,又一次输了,输在自己的自私、怯懦、虚伪里。我感觉跟他有了距离,不是他远离了我,是我远离了他。
“真的没有问题吗?”申克醉心于自己的表演,满意地看着演出产生的良好效果,继续充满关切地问道。“既然没问题,他为什么还老是咳嗽呢?”
真让人恶心!
“我是说没有大问题,但是,他身体很弱,所以恢复得不好,又反复着凉,咳嗽就不见好了。”
“那怎么办?”申克夸张地把囚服给他披上,我假装没看见。
“这样吧,我给你些药,如果还不好,再来看。不过记住一定不能再着凉。”
“谢谢长官。那我们就告辞了。”申克拿了药,转身对他说:“听见啦,以后要听话,别总那么犟,不然身体不会好。”
他们走了,我却呆立在那儿,直到又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