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和人讲话。不过看到七岁的孩子们打架时,我会向他们招呼——来看我用纸牌给你们变个魔术吧。
七岁之前,我总是被其他男孩儿欺负。我已经搞不清,当年男孩们为什么欺负我了。或许因为我总是在其他人开怀欢笑时咬紧嘴唇不说话。或许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从记事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或许因为我从很小就能控制自由飞舞的纸牌,让纸牌按自己的要求排成阵型。又或许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和其他男孩儿不一样——他们都是麻瓜,永远不可能成为魔法师,而自己有一半魔法师的血统。
这个世界,生存着魔法师,也生存着麻瓜。魔法师能够借助自然和内心神奇的幻化,使用力量。而麻瓜不能。魔法师是上等人、统治者,而麻瓜是下等人、被统治者。从我年轻到我衰老,世界一直这样。
关于魔法师和麻瓜的世界,我讲得清楚。但关于我,我讲不清楚。
七岁时,我还没学会保护自己,既不会靠躯体打架,也不会幻化火焰和守护兽。当其他高大的男孩把我掀翻在地时,我所做的只是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不发出一点声音。后来我见过襁褓里的婴儿和因饥饿而死的人,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姿势。
右眼肿得快要睁不开了,左眼的眼眶也在出血,眼前的世界浑浊而血红。疼痛就像每天凌晨六点的钟楼,粗笨的木桩撞击着铜钟,咚,咚,咚,咚,咚。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忘掉身体的火辣辣,让自己回忆小时候生活的乡下,一群不知从哪飞来的纸牌绕着我,忽闪忽闪地飞。当我摊开手掌,带头的黑桃A会轻轻落在手心,向我鞠躬示意。他们看起来整洁、懂礼貌,列队井井有条,所以我猜想附近森林里隐居着魔法师,纸牌们飞累了就会自己飞回他的牌盒里休息。森林里隐居着魔法师,山是绿的,水是清的。森林里隐居着魔法师,记忆是雪白的,疼痛是火红的。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呼啦啦,记忆中的纸牌群飞走了。在血红的视线和巨钟轰鸣中,我根本没有看清她做了什么。只听见她威慑的声音,只是个年轻女孩,但声音镇定而坚决。一阵白色的光后,麻瓜男孩儿们被吓退,如同农人听见天空打了响雷,头都没抬就一哄而散。
我从土里爬起来,想站直但没有力气,一屁股又坐在地上。当时我只觉得幸运和感激,但后来每每再想起那个情境,心中涌满的却是羞愧。她没有扶我,站在离我还有两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后来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一动不动是出于高傲、震惊还是手足无措。
她一直等我站起来,整理被撕烂的衣服。全程没有搀扶我,没有安慰我,没有为我治疗伤口,但也没有催促。我到井边洗干净伤口和冷敷眼睛,她全程跟在我身后。直到我洗干净伤口,在井边坐下来,她才对我说话。
后来,她教了我很多魔法,凭着她的帮助和我的天赋,很快我竟通过考试进入了魔法学校。
在魔法学校几百年的校史中,以考试形式进入学校的魔法师还不到十个,这倒不是因为考试很难,而是因为这种入学方式几乎只是个装饰品。血统纯正的魔法师孩子在六岁是都可以免试入学,保留考试入学的名额似乎只是为了彰显公平。也曾有麻瓜报名考试,但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哗众取宠。虽然以考试入学的通道并未对血统予以要求,但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例麻瓜能够学会魔法的案例。曾经通过考试进入学校的学生都有至少二分之一魔法师血统,这是大家公认但从不说出口的事实。
魔法师与麻瓜通婚是违反道德的,即使明媒正娶的婚姻也不会被政府承认。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明媒正娶,没有父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犯这样骇人听闻的罪行,也没有媒人愿意被牵扯进来,如果被卷进这样的事就别想再睡个安稳觉了,夜里被人放火把房子烧着只是早晚的事。魔法师和魔法师结婚,生育魔法师,麻瓜和麻瓜结婚,生育麻瓜,世界一直这样。混血魔法师,就如同狮身两翼兽,大部分时候只是个传说。混血孩子的父母大多因为被魔法师群体排挤而无法得到与其身份相应的工作,而选择混在麻瓜中隐藏身份。而混血孩子大多会被永远的隐藏在麻瓜中。他们的父母不希望他们学习魔法,混血只意味着耻笑、排挤、绝望,倒不如一辈子做一个普通的麻瓜来得轻松。据我所知,在这不足十个混血魔法师中没有一个顺利毕业的。有一半读到中途自杀了,另一半没毕业就消失得没有踪迹了。我就属于后一类。
十四岁时,我离开了学校,还没有毕业。可以说我是仓皇逃掉的,因为我对她的爱慕被她母亲发现了端倪。要让一个十四岁少年掩藏自己的心事实在比让玫瑰树结梨子还难,何况她母亲还养着一只多嘴多舌总的斑纹猫。她是决不允许女儿与我这样的杂种、连活在这世界上的资格都没有的人来往的。
离开学校后我就开始了隐居生活,日复一日钻研魔法。我确信自己已经洞悉了魔法的秘密,同时也发现了魔法师的弱点。魔法师是一个理智的族群,他们的运算速度远超麻瓜,以至于能够驾驭魔法,是因为他们把所有能量倾注于理智运作。换句话说,他们也很少有机会使用情感。但麻瓜与他们不同,麻瓜是无时无刻不被情感之网纠缠的动物。在魔法师看来麻瓜是愚昧的,而我却能理解他们,因为我也曾体验过恐惧、悲伤、爱慕。恐惧是蓝色,悲伤是白色,而爱慕是粉红的。我想正是这些彩色的蛇杀死了那些混血魔法师,但他们杀不死我。反过来,我要使用它们。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应该为父亲和母亲遗传给我的东西感到高兴,而不是羞耻。我在魔法师与麻瓜之间的沟壑深渊,找到了能够战胜魔法师的法术。我做了无数次实验,不断做出细微的调整,然后将之提纯、放大。法术的体系需要日复一日的研究,而我也需要日复一日的健壮,肉体和心灵的健壮。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标——我要挑战现今最强的魔法师,颠覆魔法师对世界的统治。我从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统治世界,不不,这世界不再需要统治者。我要建立一套制度,让魔法师和麻瓜共同组成议会,平等分权。我要推翻魔法师,证明他们的错和罪,同时宽恕他们,以我的美德和大度。到那时,我就可以得到世界上所有人的许可,成就历史上第一段真正意义上魔法师与麻瓜的通婚,被允许和祝福的婚姻。这桩婚姻也将被载入史册,标志着世界长久的平等和安宁。
不知不觉间,我为自己搭建的木屋已经显得局促,进门时总要低一下头。门前的橄榄树高耸入云,枝条如雄孔雀耀武扬威的尾翼,又如一架自鸣得意的竖琴。整整十年间,我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我生活在森林深处,每半年用自动炼造炉里跑出来的金币向附近的麻瓜村民换口粮。我很少和麻瓜聊天,何况他们也不会有她的消息。尽管她生在那样显赫的魔法师家族,麻瓜却对她一无所知,就像斑鸠对孔雀一无所知。
那一年,我已经练就了靠心灵感知远方讯息的能力。我害怕知道她的讯息,但又渴望知道,这种矛盾竟让我颤抖。我在水晶钵里倒满水,水面微振动时,透过它望向东方,那是她生活的都城,也是我熟悉的城市。
没有她的消息。她的母亲还在那里。她的家族还在那里。她过去曾在那里。但,没有她的消息。没有她一丝一毫的消息。弄清楚这讯息意味着什么,花了十九秒钟,其间椅子的木头因为受潮吱吱作响,橄榄树落下两颗饱满而富含油脂的果实。
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已经死了。死亡的具体时间点我不清楚,但我能感到她已消失了好几年。死因我也不清楚,生了一场病,或者是研究魔咒时不小心引发了爆炸。对我来说,无论死因是什么,都一样没有意义。无论死因是什么,都只意味着同一件事——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她所代表的意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意义。我愤怒地把水晶钵打翻。泼溅的水珠凝成珍珠,在天鹅绒桌布表面干涩的打转,许久才跌落地面,碎成八瓣,无声无息。
当我把她视作慰藉和目标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她早已悄无声息的消失,像百合花上的一滴露水,在日出时蒸发掉了。甚至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消失敢到愤怒和绝望。如果我是太阳,我要用一百万次曝晒,把全世界的河流都变成峡谷。如果我是月亮,我要用一千万次潮汐,把全世界的海洋都变成沙漠。如果我是星星,我就化作一万万块陨石,把全世界的魔法师和麻瓜都毁掉。可惜,我不是太阳,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只是一个混血魔法师。
我洞悉远方的水晶钵,训练有素的纸牌,举世无双的魔杖,所向披靡的古剑,深藏奥义的羊皮卷,全都死气沉沉。野心和希望,美德和罪恶,爱和恨,全都失去了意义。低头之间,我的法术倒退了十年。仓皇而逃的男孩,还没有举起剑,就已经成了败将。
得知她死讯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法再使用魔法了。像麻瓜们一样,心中总是蛛网丛生。纸牌们像白色的蝴蝶昼夜翻飞,直到精疲力尽又一连睡好几天。我曾试图在他们睡着时抓住他们,但每次都割伤自己的手。当我慢慢变老时,使用魔法的能力逐渐恢复了一些,但我已经不再有心气使用。我在麻瓜村子里生活,耕了很多年地,看了很多年云,都已经忘了自己是混血魔法师,还以为自己真是个普通人。
现在,七岁的孩子知道我,因为他们的爸爸只有七岁时我就住在这村子。我很少和人讲话,只耕自己的地,偶尔抽烟斗。但不知为什么,遇到难搞的问题时人们总会想找我帮忙。或许因为我的帮忙总是很有效,所以他们还挺喜欢我。
我很少和人讲话。不过看到七岁的孩子们打架时,我会向他们招呼——来看我用纸牌给你们变个魔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