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酬先生是个典型的大忙人。用他的话说，一年365天，怎么也得参加300来个局，要不生活怎么流动，事业如何进步。
应酬先生在京城一家房地产国企做行政。虽然尚无头衔职务，但普通小兵一枚倒也不愁吃穿。前几年单位内部购房，也用相当划算的价格替自己购置了一处居所，从此进入有房有车的工薪阶层。
可是应酬先生是有大志向的人。他不止一次和我描绘他的伟大志向。他说要换大房子、开好车，他说替别人打工没有未来。
我赞同应酬先生的伟大志向，只是很少听到他谈及具体的实施途径。我能听到的只是他没完没了的胡吃海喝，当然他把这看作工作和使命，认为这才是成就一份事业的根本。
老实说，我最讨厌听别人说“应酬”，有种一秒进入上流社会的感觉。吃个饭就说吃了个饭。我以为，总要先混成了个领导，才有资格说应酬。
“其实吧，我上班挺闲的，主要忙在下班。我们做工程的嘛，下到具体每个施工单位，上到国家主管部门，要接触的人可多了呢。还不都得吃好喝好陪好。”
“做工作就非要吃饭喝酒啊？”我这人就是轴。
“在中国，哪有不吃饭、不喝酒、不唱歌就能解决的事啊！做工程不就这样吗！”应酬先生觉得小白的我值得同情，于是又得意起来。“我觉得吧，每周七天，总得有五六次是在外面和别人吃饭。把不同的朋友约出来，说不定就做出来点什么。当然，我们部门的领导也特别信任我，但凡下班有局总会带上我。所以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呢！”
2
除了领导，应酬先生一直努力积攒着各行各业的“人脉圈”。三教九流各路人马，在应酬先生看来都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资源。比如前阵子各种拼车软件风靡，应酬先生仿佛找到了拓展人脉的最佳途径。今天这个乘客说自己是个牙医，明天那个乘客做小区宽带，后天又有乘客是经营小超市的，应酬先生觉得自己认识了好多好多人。他加他们的微信，隔三差五和他们保持联系，能约出来更要约出来吃饭。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潜在的商机。虽然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应酬先生的公关手段除了和这些所谓的朋友聚在一起打牌洗浴，还包括对朋友各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应酬先生的哥们很多，今天这个哥们去机场想找人送，明天那个哥们修车想找人陪，还有哥们追女生需要参谋，哥们老妈病了去医院想找人看望……应酬先生有时也会抱怨，但最后所有事情都还是替哥们做了。他说，他不能破坏自己的人脉关系，要不以后别人就不会帮助他。
应酬先生炒股很大胆。他虽然没有太多投资知识，但比我等老百姓都更敢冒险。可惜据说没过多久就输光了本金。应酬先生有点灰心丧气，他觉得炒股太虚，于是很快清仓，发誓再不进入股市。
有一天我和他吃午饭，手机响了。应酬先生一个哥们发来短信，说推荐他买一支股票，原因不详。正吃饭的应酬先生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他说现在已经没多余的钱炒股了。我说那就不买呗。没想到他竟然冒出一句：“可是我哥们让我买啊，我要是不买多不给他面子啊！算了，还是少买点吧！”我顿时被他的思想觉悟所折服——这个世上炒股的理由千千万万，这条绝对是我这种狭隘的人悟不出来的。
3
应酬先生有阵子抱怨自己睡眠不好。他说有几个哥们隔三差五叫他出去打牌，一玩就是一整夜。他说自己已经过了能折腾的年纪。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他总是振振有词：“你一次不去，两次不去，第三次别人就不会再叫你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你都不懂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应酬先生的单位组织体检。自然，经常陪领导胡吃海喝的应酬先生，不出意外依然是中度脂肪肝。后来，他又在那里哼哼歪歪地抱怨胃疼。
“你们部门又不是就你一个人，干嘛每次领导都要带你去啊。明知道身体不舒服，就少喝两次呗。”
“不带我去带谁去？我们部门不是女的就是有家庭的，就我一单身，随时随地都有空，领导当然带我去。再说了，领导的事可不是随随便便都让员工都知道的，带我去那是信任。”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他是单身。看看他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我问他一直都没找女朋友吗？
“谈过几个，分了。嫌我整天在外面应酬不回家。女人就是这样，不能体谅我这么做的原因。总之就是不能一起吃苦呗。”
看到我面露不悦，他接着解释，“我那还不都是为了工作，为了事业。我跟你说，老板心里会有数的。工作这么多年，我都没休过假。老板只要有事我都随叫随到。今年是最后一年，老板说了，年底一定会替我考虑，调我到其他部门当领导的。”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说，“我看你是这辈子都没想过当领导吧？所以你不会懂的。”
4
后来有一天，我碰到应酬先生，不出意外地再次听他聊起他所谓的应酬。那天正值我大姨妈到访。大姨妈到访的时候我总会有无名之火。于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一个“傻逼”。仗着来大姨妈底气十足，我嚷嚷起来就控制不住：“你以为领导器重你啊，其实就是拿你当傻逼。你从来不想着去学点什么做点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伺候领导。你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领导身上，让自己的价值由领导来决定，还瞧不起本分工作的其他人，觉得别人都没头脑，就你会走捷径。你伺候领导好几年，连个初级职称都考不过，还想着有一天能被提拔被重用，你凭什么？”
“还有你那个什么领导——”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说越火，“你那个领导一年300天都在吃喝，这是八十年代初的工作模式吗？真正有点能耐的人知道怎么清清爽爽地工作，把工作和生活分开！顺便说一句，有钱人都还注意身体！懂他妈的养生！不喜欢乱吃！”
“还有你那些朋友哥们！你以为随便认识个人加个微信就是朋友了，对别人言听计从别人就看好你啦！瞧你整天应酬的那些人，每天就知道喝酒打牌，你还指望这些人给你指什么路子？你瞧你陪吃陪喝也好几年了，一件事都没做成，还整天想着能碰上个贵人，才怪呢！”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应酬先生。我零零散散地从共同的熟人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们说他辞职了。本来领导说好了到今年年底就给他升职，哪知道应酬先生满怀期待地去找领导谈心，领导说公司没有合适的职务给他。应酬先生满心不悦，用辞职做威胁，领导挽留都没挽留，就准奏了。
后来我又听说，辞职后的应酬先生变得更加着急。他更急于利用他的关系和人脉，做出一番事业来，或者是赚一笔大钱。可是，他在一个哥们的怂恿下，拿出剩余的积蓄放高利贷，结果债主拿了钱就销声匿迹了。
再后来我又听别人说，他和朋友接了一个工程。结果不知道是被坑了还是粗心做错了预算，最后没有赚钱，还陪了200万。房地产行业最近不景气，要债的都着急，应酬先生的房子和车子都被拿去抵债了。
听到这些消息我挺难受。我没想到应酬先生竟然有本事把自己一瞬间折腾得一无所有。我难受是因为我知道应酬先生不是坏人，他更像是一个长大了的小孩，会犯小迷糊。而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也算帮助过那么多“朋友”。我觉得他不应该倒霉。我想，如果哪天我再碰到他，我一定要帮帮他。
后来我在便利店买东西时又见到他。客套几句之后我说其实辞职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两个兄弟单位正在招人，可以去试试；没了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那房子这几年升值这么快，抵债之后的结余，也够首付再买个略小点的房子了……我刚说了几句，应酬先生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他说他不想买房，更不想做没有前途的工作。他说自己认识的人多，还是要瞧瞧能不能和哪个哥们一起找个项目做，这样来钱比较快。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每每想起就震耳发聩的话：“你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