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思量
初春,草长莺飞;三月,正是踏青好时节。
城外的凌云山,是最好的赏花去处。凌云山并不是只有一座山,而是群山围绕,山峦叠嶂。而群山之中又是凌云山最高,山峰高耸入云,故曰“凌云”。
凌云山高处有一寺院,名曰“灵云寺”。寺院清幽别致,只有一尊石佛,三两和尚。这里环境清幽,寺院亦无任何奢华之气,除了自然花草再无其它装饰,一派清寂。
灵云寺掩映在古树竹林之间,若隐若现,没有丝毫突兀之感。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与山浑然一体,既不惹眼,也令人不能视而不见。寺门常开,不会主动迎合万物,也不会将万物拒之门外。
灵云寺虽然地势较高,但这并不妨碍寺中的香火,特别是在踏青时节。去灵云寺只有一条路,顺着路,可以看到山中的瀑布。瀑布有大有小,约莫有九处,当看到第八处瀑布时,便到了灵云寺。
瀑布的水,汇流至山下的大河之中。河水甘甜可口,滋养着河畔的村落和四周的田地。此时节,田地间的云薹开的正盛。
山腰处种有桃树、梨树、李树、和海棠树,树下有各色花草,花竞相开放,红白交相辉映,常有蝴蝶翩然而至,蜜蜂留恋其间,名曰“百花园”。园中每隔一段路便设有一凉亭,供游人休憩。
站在灵云寺眺望,可尽揽方圆十里的壮阔河山。这样的风景我已经看了六年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年她都会站在山腰处,为人前往灵云寺的人引路。前去上香的人,皆是信佛之人,其中也有认识她的人。
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说她也想,可总有人说她不配。对一些人来说,她的出现无疑是打破了那原本的美。
“阿丑,戴好面纱!”
她叫阿丑,但并非她的本名,她叫千楚。戴着面纱,是为了不吓到别人。
“阿丑,今日你要辛苦一些了。”
即使是这样的只言片语,也足以令她欢喜。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善类,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好奇她面纱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当她看到那群人走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走。我才走出几步,便被他们的随从拦住了去路,逼着我退了回来。往后退时,却又不偏不倚得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千楚转过身,又往后退了两步,与被撞的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她没有抬头看他。因为她不敢,他手上的纸扇太熟悉了。
“哟,小娘子,想去哪儿啊?”说话的是他旁边的人,叫王涯。他家中父母是当官的,权利极大,他借用家族的势力作威作福,为所欲为,十分猖狂,也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
与王涯不同,千楚撞到的那个人风流倜傥,容颜俊朗,着灰衣白衫,上有桃花点点。他手执纸扇,眉目如星月,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
此刻他紧盯着千楚,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之中。
“小娘子,你这眼睛倒是不错,”王涯靠近千楚,一脸谄媚,伸手就要去摘她的面纱,“可否让爷瞧瞧这面纱之下……”
“不行!”千楚侧了身,躲开他的手,语中有些嫌弃和一丝害怕。
“爷能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王涯怒道。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我不稀罕!”千楚厌恶道。四周开始有人围观,但没有一个人敢替她说话。千楚看了看王涯,捂着脸便要离开。
王涯见状,立即让随从抓住她,束缚住她的手腕,不让其逃脱。
“臭丫头,老子倒要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王涯说着便要摘下她的面纱。
“你会后悔的!”人群中有人提醒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自然有人是见过千楚的,可是他们害怕王涯的势力,不敢为她说话,也不敢上去制止。说到底,千楚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当然,也有人同王涯和李欢一样好奇。
“故弄玄虚!”王涯色迷心窍,哪里听得进去,一手便摘下了面纱。
“啊!”随着面纱落地,众人皆一片愕然,面露惊恐之色。
这面纱之下并不是倾世容颜,他的左脸有一块疤,如同蜈蚣爬在他的脸上,实在是骇人。
“丑八怪啊!”王涯吓得连连后退,连忙让随从放开她。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缓过神来,露出厌恶的神色,甚至有人指着她笑出声来,有人指指点点,毫不留情的嘲笑。
“这么丑,居然还敢出来!”
“她简直就是女人的耻辱,真是吓人!”
“我要是是这个样子,早就去跳河了。”
……
这些人嘲讽的声音,如同无形的刀剑一样,刺向她的每一寸肌肤。可是她不会痛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冷言冷语,她已经听得太多了,已经百毒不侵。
她冷眼得看着这些人,他们郎才女貌,说着自认为无关痛痒的话,心中仍免不了一阵悲凉。“怎么,还没有看够吗?”她冷冷地问道。
见她不卑不亢,人群中有人看不过,捡起路边的石子便扔来。千楚没有躲开,也不打算躲开。她知道,躲得了看见的东西,却躲不了看不见的,与其如此不如不躲,还能让人痛快些。
但石子终是没有砸在她身上,有人挡在她的前面,用扇子挡住了飞来的石子。
“别太过分了!”李欢怒道。
见有人相护,看客又揶揄了几句才怏怏散去。
站在李欢的身后,千楚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转瞬即逝。她蹲下身子去捡落在地上的面纱,却被别人抢先一步。
“你的面纱。”李欢拾起面纱,递给她。
“多谢。”千楚没有看他,接过面纱,便大步离开。
“真是倒霉!”王涯拍着胸脯,心有余悸,“真丑死了。”
“走走,换个地儿。”他拍了怕李欢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只是望着千楚离去的方向发呆,眼中竟然有一丝惊喜之色,打趣道,“你莫不是看上了这丑八怪?”
“王兄!”李欢正色道。
“还是你是被吓傻了?”王涯笑道,“走走走,不提了,陪我喝酒去。”说着便要拉着他一起走。
“不了,王兄,”李欢立刻拒绝。他望了望四周景色,最后眼光落在山上若隐若显的灵云寺,推辞道:“我今日要去拜佛。”
无论相隔多远,时光多久,若有缘,便会再相逢。阿楚,我是阿欢,你忘了吗?
说罢,也不再理会王涯,自顾自得走了。王涯在他背后喊了几句,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扇子,便不再强求,悻悻地走了。
千楚戴上了面纱,离开了人群,到了山下的水畔。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那张有伤疤的脸。河水如镜,映照出她流泪的容颜,泪水又落在水中,荡起一圈一圈涟漪,模糊了她的脸和眼。
她以为她可以很好,即使在见过那么多冷眼之后。在认识她的人眼里,她虽然有缺陷,但是一直是坚强乐观的。她每天笑对别人,使得别人都忽略了她的疤。甚至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一个乐天的人,可是忽略并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没有人会不在意。那在每个夜里,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人又是谁呢?
她坐在田埂之上,望着微波粼粼的湖面发呆,身后的油菜花不解人意。
她将自己的痛,暴露无遗,犹如赤身裸体,接受人们的审判。丑,有罪吗?有错吗?又是谁定义了美与丑呢?
她该怪谁呢?人人都有爱美之心,美又有什么错呢?她总是这样问自己,问天。当然无人可以回答。
2.又思量
入夜,月微凉。
千楚已经在河边待了很久了,脸上的泪早已风干。还陪着她的,是那片油菜花。她起身,用双手捧了把水,洗了满是泪痕的脸,准备回寺。
灵云寺,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千楚是在六年前来到灵云寺的,那时的她16岁。千楚幼时算得上是乖巧可爱,邻里很是喜欢她,亲切地唤她“阿楚”。
随着年月过去,千楚逐渐长大,容貌却发生了变化,脸上生出了点点黑斑,。邻里不再叫她阿楚,而是“阿丑”。叫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千楚也终于接受了自己丑的事实。于是出门,总是戴着面纱。有人嘲笑她,不再与她来往,除了严颜。严颜是出了名的美人,待她极好。
那时城里城外爆发了疫情,千楚出身于医药世家,对抗疫情自然义不容辞,亲自照顾病人且试药。由于少药,她不得不去采药,请了严颜帮她照顾病人。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疫情终于被控制住,人人称颂的却不是千楚而是严颜,夸她心善人美。在他们看来,美人做好事是善良,而丑的人做好事是献殷勤。于是,千楚成了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她本不在乎这些名利,只在乎一个人。那个不说她丑,总是鼓励她,说要娶她的人,李欢。而那时,她却因劳累过度,得了重病,又被人暗算,划伤了脸。
而她在毁容之后,严颜劝她拒绝李欢的求亲,说她已然配不上他。她明白,严颜也喜欢李欢,且无论是从容貌还是家世,严颜都更匹配一些。
她病情刚痊愈,双亲因年迈先后故去。安葬好父母之后,她决定离开这伤心之地。经不住严颜相求,在离开之前,她决定要让他恨她,然后忘了她。
她亲手做了一把纸扇,上面写了一个“忘”字。
决然的她去了与父母交好的了无大师所在的灵云寺,了无为她在寺旁建了小屋,要她在这里好生修养。
“这世上唯一不嫌弃自己的人,只有师父了吧!”千楚望着月,叹了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冷冷的。
这一待便是六年,过去那些带来的伤,也慢慢痊愈了。脸上的黑斑褪去,划破的地方留下了伤疤。灵云寺的了无大师,对千楚来说,如师如父。是他让她每天上山下山的锻炼,又加上了医术了得祛除了她体内的残毒,这才恢复了原来的纤瘦。
“夜里寒冷,姑娘何故久留?”
这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千楚愣了一会,戴上面纱方才转身。李欢就站在离她五步的地方,月光下的他比白日里冷峻,眉目如画,风度翩翩,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黄昏时分就在这里了,看到她在这里却不敢上前,只是躲在远处偷偷看她。而此时,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心中波澜万千。
“真的是你?!”李欢语中难掩惊喜。
千楚没有答话。李欢就着月光,只能看清她的右脸,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公子认错人了。”千楚淡淡道。
“阿楚,我是……”李欢欲上前,被千楚及时制止。
“我不叫阿楚!”千楚厉声道。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幽幽道:“公子应该还记得来时路吧!月色朦胧,公子莫要走错了路。”
看着千楚渐行渐远,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李欢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许是雾气迷了眼,李欢眼中泛了泪,顺着脸颊留了下来。
阿楚,我一直在等你的解释。
阿楚,你为何不肯多给自己一次机会。
千楚没有走远,只是立于黑暗之中,远远地看着他。他曾是她生命里的光,是他给了她勇气,而她却让他狼狈不堪。
时光已去,昔人已远。
我早已配不上了你了,阿欢。
3.如梦初醒
夜渐深,月色朦胧,风乍起。
“姑娘,留步。”
她在风中迤逦而来,身姿曼妙,仪态万千,白衣飘然,恍若天仙。
“你是谁?”
“幻梦。”
“你是造梦人?”
“你知道?”幻梦稍感意外。
“曾听了无大师说起过,”千楚解释道,“听闻造梦人能所造之梦,是按照人心之所向而造?”
“不错。”
“那可否为我造一个梦?”
“你想要什么要的梦?”
“我想……”千楚朝远处望了望,哪里已无人,只剩一片苍凉月色,“我想变美,却了结一个夙愿。”
幻梦怔了怔,似是在想什么,旋即笑道:“你且闭上眼睛。”只见她伸手掬月光,有璀璨之光,而后撒向她。千楚顿感全身清凉,身体轻盈似蝶。
待她睁眼时,身在城中。她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庭院,牌匾之上写着“李府”二字。
艳阳高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疤已然不见,又从来往的路人投过来的目光和言语之中,得知自己的容貌已然上乘。
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清风朗月的男子,着蓝衣,手执纸扇。这人,正是李欢。
李欢出了府门,径直朝她而来。千楚以为她认出了自己,眉眼俱笑。他越走越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阿欢!”她急忙叫住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他。
李欢怔了怔,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问道:“你是谁?”
“我……”千楚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在梦里,她已然换了容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生活顺遂。李欢自然是不认识她的。
“我是阿楚的朋友……”
“阿楚?她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他转身追问道。
千楚笑了笑,邀他到酒楼中小坐。两人皆有一种相识多年的感觉,先见的那份陌生感在推杯换盏之间消失不见。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
“阿楚她想知道,你恨她吗?恨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吗?”千楚为他斟满了酒,问道。
“当年?”李欢笑了笑,脸上写满了惆怅。他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边,朝夕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他咳嗽了几声,朝正要过来扶他的千楚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看着空空的酒杯,眼神迷离,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酒,而是那段想忘却忘不了的过往。
那正是城中瘟疫最深之时,他第一次遇见照顾病人的千楚。那场瘟疫来得太猛,城中有许多医师束手无策,也不肯亲自接近得病之人。他们将得瘟疫的人圈在废庙里,任他们自生自灭。只有千楚不顾安危,拿着药箱便去了破庙。
为了治疗瘟疫,千楚遇到许多麻烦,曾因缺了一味药,走遍城内所有的药店,却没有一家愿意给她。有人说她傻,也有人说她自寻死路,有人劝她放弃。每个人都离她远远地,怕被传染。
无奈她只能去山上采药,将病人交托给严颜照顾。山势陡峭,李欢怕她一个人遇上危险,便悄悄跟在身后。千楚因为身体肥胖常常跌倒,在采到药的时候从山坡上摔了下来,面纱掉落,幸得李欢及时出现。两人自此便算是认识了,但千楚一直对李欢保持着距离。
李欢知道,她很自卑,虽然她每天都笑着。那面纱,是她最后的尊严,而他也小心翼翼得守护着外表坚强,内里脆弱的她。
他们一起回到破庙,和严颜一起照顾病人、试药、制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抗疫情的药终于熬制出来了。当控制住疫情的时候,严颜却病倒了。百姓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严颜操劳过度,加上千楚去采药期间有人看见了严颜照顾病人的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她便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
好在千楚并不计较这些,她只要百姓安好便好。她离去时,李欢与她约定要前去求亲,没想到却收到了她病重、受伤的消息。
受伤后的千楚决定不再见李欢,拒绝了李欢多次求亲。李欢已被强行定了亲事,心中仍是挂念千楚,写信给她,求她和一起远走天涯。不久之后他忽然收到千楚的来信,说愿意与她私奔远走。
当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的时候,她却没有来。那天雨下了一夜,他便在雨中等了一夜。最后等来的是严颜,和一把纸扇。
自那之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终日沉迷酒色,任凭别人怎么说他,他都不介意。严颜见他如此,恨铁不成钢,取消了亲事。他仍是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父母见状尤为着急,为他安排了许多亲事,他都不满意。每次看到桃花粉面的女子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千楚的模样。
他想她,不受控制得想她。
辗转多年,严颜已嫁为人妻,遇上李欢时,说了当年是她逼走了千楚,也是她划伤了她的脸……
“恨她吗?呵呵,我当然恨,恨她不辞而别,恨她抛弃了我,恨她不够勇敢……”李欢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她要我忘了她,可我怎么忘得了!”
他一直带着那把扇子,不是相忘而是怕自己真的忘了。
“严颜说阿楚自知那副模样配不上我,所以才选择离开。可她知不知道我并不在乎她变成了什么模样,我爱的人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容貌!”
李欢说了许多千楚不知道的事情,也一直不停得喝酒,似乎要将这些年的思念尽数咽下。
“你还好吗?”千楚关切地问道。
“嗯?”李欢双眼朦胧,望着她。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千楚,伸手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拥着,哽咽道:“阿楚,是你吗?是你吗?你,你知道吗?我不计较,不计较你当初的不辞而别,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软。“阿欢?”千楚试探性的喊道。他已然醉了,却还抱着她,不肯松手。
“阿楚,你将我忘了吗?”
“当然没有。”
千楚一直以为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家世、是严颜、是他人的眼光,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阻碍他们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将喝醉的李欢送回李府,独自来到了安宁村,找到了幻梦。
“这场梦,该醒了。”她说。
幻梦点点头,随手一挥,她便睡了过去。
4.尾声
“阿丑?阿丑?”
听到殷切地呼唤,千楚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灵云寺的房内。
“师父?”她坐起来,靠在床沿上,满脸疑惑地望着了无。
了无说她昨夜一夜未归,派人去找时,在寺门口发现了晕倒的她。“你可还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了无问道。
千楚摇摇头。
“主持,有位施主在寺外求见千楚姑娘。”小僧来报。
“知道了,多谢师兄。”千楚喜不自禁。
“阿楚,你可还担心?”
“不担心。”
“去吧。”
千楚拜谢了无之后,便去往寺门。了无看着桌上的面纱,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命也,缘也。”
门前,李欢就站在那里,霁月清风,眼中尽是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