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正月初七,丑时,母亲用浑浊的瞳孔努力睁扎着看了我最后一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没有比那一天更冷的天气,风夹杂着雨一直吹个不停;没有比那一天更凉的雨水,打在姐夫冒雨赶来的雨衣上立即结成冰。
猪羊祭是起灵前的一道法事,大意是让母亲在那边能过上有吃有喝丰衣足食的生活。
堂屋的大门左边贡着一头猪,右边贡着一只羊,桌子上放着几十盘瓜果菜蔬鸡鸭鱼肉,还有一些果脯、饼干。
道士扯着嗓子诵着经,由我和弟弟一盘盘地敬献到母亲的灵前。
受不了这个。
九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风一样的冷,雨一样的凉。
母亲无意中提到,父亲生前想吃家乡的手工挂面。虽然村里早就没有了这种挂面,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没办法买到,但对于我们来说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可父亲竟然没让母亲告诉我们。
一阵凉风窜入胸腔,心被割碎了。
从那以后,变着法子给母亲买吃的,有甜食,也有咸食,有儿时的口味,也有现代的风味。
每每问起母亲喜不喜欢吃,她一概说喜欢;每每问起母亲想吃什么,她一概说没有,家里的这些就好。
喂她吃一颗,她就吃一颗,喂她吃两颗,她就吃两颗,再喂,她还吃,从不拒绝。
而当再次问她想吃什么,却仍然一次次地说没有,从牙逢里再也掏不出一句话。
灵前母亲照片中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慈祥而孤寂,大概是在享用这些祭品吧?但我知道,这些祭品里肯定没有母亲最想要吃的。
紧咬牙齿刻意不露出悲伤,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爬满脸颊。
2
家乡的风俗非常奇怪,人死后并不能立即下葬,出殡后厝在一处向阳的山丘中,用砖或者石棉瓦围拢起来,以遮风挡雨,厝放三年后才下葬。
查县志、搜百度都不知所以然。
母亲就这样厝在屋后的小山丘上,除了逢年过节、清明、祭日,燃一些鞭炮,烧几柱香纸外,母亲就这样孤寂地躺在那里,再也无从知道她的寒热温凉。
三年很慢,也很快。2017年农历10月11日,母亲要葬到祖坟了。
祖坟的历史很长,斑驳的石碑上爬满了青苔,翻开青苔能隐约看到“宣统”的字样。
环抱祖坟的山岗上有几株歪着脖子疲惫而苍老的松树,也有一些青涩嫩绿的小松树和赤裸着身子的灌木,地上的杂草已经枯萎泛黄,风一吹,相互取笑地演绎着世间的更替。
奶奶和父亲也安葬在这里,还有生前和母亲交好的二妈也安葬在这里。
以前听母亲说,奶奶一点也不像电影里的恶婆婆,对母亲就像对姑姑们一样的好,母亲和父亲吵架时,也总是帮着母亲。
父亲对母亲更不用说了,虽然是媒妁之言,却相亲、相爱、相扶一生。
二妈却有点诧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为啥总是先告诉母亲呢?
母亲的坟就安置在他们的旁边,喊一声就能听到。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九泉之下的母亲会不会满意。
3
下葬之前需要“改棺”。
一者,是因为出殡时的灵柩太大,不利于淹埋;
二者,需要“开棺”清理掉内里的腐烂物,这样才能让母亲的遗骨永久地保存而不被腐化;
三者,需要给母亲整整容、修修身,在那边也要体面的生活。
“开棺”的一刹那,母亲已然面目全非,但我分明看到母亲蜡黄的遗骨和我身上流着的血是相同的颜色和一样的重量;
我也分明听到一个晦涩而又明朗的声音说,这是我和母亲骨肉相聚的最后一刻,从此就要阴阳两格。
17点10分,“下祀”。
这是安葬过程中最着重的一个环节。
待把母亲的灵柩安置到事先打好的圹里后,地理先生拿着三令夹(三块青瓦)、一袋珍珠米、罗盘、经线(一绺白线两头系着铜钱),蹲在灵柩的上头,另一人蹲在灵柩的下头,由地理先生将三令夹放在灵柩上,叠上珍珠米,再将罗盘放在珍珠米袋上,将经线上下拉直,根据罗盘上指针的摇摆,不停地调整灵柩摆放的位置,最后三线对在同一条线上,才算落实。
落实后,地理先生拿出写在黄表纸上的地契,拖声呀气地朗诵。
探其语气,大意是告诉四邻,已经给母亲置下了这方宝地,附近闲杂人等不得侵扰。又曰,这一方宝地,会保佑母亲大人从此入土为安,子嗣安享太平。
这是没有用的唯心主义方式,但除了能做这些,我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这似乎又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筑冢,立碑,壬山丙向。
夕阳落,月渐升,天色黑,西风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