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有写小说体验的人都知道，外貌描写很费劲。要想描写得准确生动，得有极好的观察力。这种观察力不光是表现在人物的长相上，更表现在对神态的捕捉和感受上。
宋代有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说的是一群画师替一个叫鲁公的人画像，大家都把鲁公的模样画得很像了，但神情似乎总是欠了那么一点点，却又说不上所以然。这时有个画师忽然灵机一动，有意把鲁公的眼睛画成往上看，且在额头添了三条皱纹。这样一处理，鲁公的形象一下子就活脱脱了。
这就是“眉后三纹”的故事。高手与庸手之间的区别，就是“眉后三纹”这么一点点东西，其他的其实都差不多。
写人物的外貌和画家作肖像是同一个道理。如果描写达不到“眉后三纹”的效果，那就算不上是高手之作。在我看来，要是写不出神韵来，干脆不写人物的外貌算了。
因为外貌是个很“实”的东西，描写传神还好；要是不传神呢，不但不能感染读者，反而会破坏掉读者的想像空间。这时就不如放弃外貌描写，转而寻求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来暗示读者，让每个读者心中自有一个形象。这是一种扬长避短的策略，甚至是种高明的策略。
谈了这么多，现在让我们回到主题：《红楼梦》的外貌描写。《红楼梦》的外貌描写，用“眉后三纹”来形容恐怕是远远不够的，我觉得最好是用“无法超越”来形容。
因时间有限，我在这篇文章中只谈宝钗黛玉二人的外貌描写。以后的文章中，我会陆续探讨其他人的外貌描写。
先看宝钗。
宝钗很符合世俗的审美观。“脸若银盆，眼若水杏”，是形容脸长得圆润，眼睛生得大而秀美。这个描写非常具体。配上“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从看相上讲，是典型的旺夫相。这样的女人取来作太太，是非常好的，端庄稳重，相夫教子，极能持家。也就是说，宝钗的长相非常符合封建大家族的审美。
光看宝钗，是看不出宝钗写得有多好的。只有和黛玉的描写对比着看才知道。
下面我们看看黛玉：
1.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2.薄面含嗔，微腮带赤。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说的是眉毛如烟，眼睛含愁。这和“脸若银盆，眼若水杏”一比，就会发现，前者重神态，后者重长相。如烟的眉毛是什么形状的眉毛呢？很难说清。含愁的眼睛是什么形状的眼睛呢？更没人说得清。
“薄面含嗔，微腮带赤”中的“薄面”和“微腮”多少有些“形”的部分，让读者隐约可感黛玉脸蛋小巧，皮肤娇嫩，正和宝钗的丰满形成对比。但“薄面”和“微腮”依然是个模糊的描写，不似“脸若银盆，眼若水杏那般具体坐实。
整体上宝钗的描写是重在外形，而黛玉则重在神态。作者着笔的力度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实，一个是虚。实还容易些，虚是最难把握的。显然写好黛玉要比写好宝钗更难。
因宝钗属“实”，所以她长什么样子，读者的感觉都差不多。而黛玉属“虚”，长什么样子那就难说了，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黛玉。神态性的描写给人“印象派”的感觉，隐约是那个样子，但又难于具体起来。这是为什么宝钗的演员好选，而黛玉的演员难选的原因。毕竟，一个演员只能演出一种黛玉来。
可以说，在男人眼中，宝钗是“现实主义”的理想妻子，黛玉则是“浪漫主义”的梦中情人。钗黛二人就是如此相对而生的两位女子。
我们可以试着想一想：如果宝钗用飘渺虚幻的笔触去写，黛玉用“坐实”的笔触去写长相，那会是什么效果呢？再试着想想，如果宝钗和黛玉都用同样坐实，或同样虚幻的笔调描绘长相，又又是什么效果呢？这样设想一下后，我们才知道曹雪芹高明在哪里。
前面说了，黛玉的长相要比宝钗难写，下面就有证据。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就拿这两句来说，考证起来就是一大篇文章了。在很多的版本中，似泣非泣的两个“泣”字是空格，“露”字也是空格，显然表示用哪个词待选。有些版本里甚至根本就缺了这两句话。显然曹雪芹很为写黛玉费心思，不知选哪个字才准确，导致选后流出去的版本不一致，结果造成了诸多版本的不同。
程高本可能见两字空缺，便在空格里填“喜”和“情”字，变成了“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个版本影响非常广，以至于有人以为这就是曹公原笔。“似喜非喜含情目”初看生动，细想是很不妥当的。用杨绛的话讲，叫“有招徕男人”之嫌。用我们常用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小妞的眼睛喜欢放电”。黛玉虽然风姿绰约，却并不是一个喜欢放电的女孩，何况当时才刚刚远离家乡，心中充满哀愁，而且是初见宝玉。杨绛并不知列藏本有“似泣非泣”的文字，所以轻率地认为这是曹公的败笔。可见杨绛虽为大学者，对《红楼梦》的研究却并不深。
庚辰本的处理就更有意思了。抄书的人可能看这里缺字待填不妥，于是擅自整句地改成“两弯柳叶蛾眉，一双多情杏眼”。这位抄书的先生可能听多了评书了，下笔就是评书的套路。黛玉要是长成这样一副模样，怎么可能叫宝兄神魂颠倒呢？就是读者看了都要吐了。
黛玉本就多情，再用“杏眼”形容，那就顿成轻浮了，简直比“招徕男人”还要进一步。曹公用“杏眼”来形容宝钗则非常妥帖，一是因为宝钗的眼睛比较大而圆；二是因宝钗端庄稳重，稍稍含情的杏眼能让她显得更有女人味，而不是一个呆板的女夫子。
一个“杏眼”，是用来形容黛玉还是宝钗，便可见一个人的趣味雅俗和文学水准的高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