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李然是在一个周四的深夜,决定回家的。
没有特别的理由。不是节假日,也不是谁的生日。他只是在加完一个漫长的班,独自一人走进便利店,拿起一盒速食便当时,透过玻璃门,看到了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那个倒影,被身后城市的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穿着得体的衬衫,拎着价值不菲的电脑包,看上去,完全符合这座一线城市里,一个“奋斗者”的标准形象。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身光鲜的壳子底下,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灵魂。
他忽然就没了食欲。
他放下那盒便当,走出便利店,站在呼啸着晚风的街口,拿出手机,订了一张第二天最早回老家的高铁票。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像一次蓄谋已久的逃离。
这座他生活了八年的城市,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彻骨的陌生。他想,他需要回去,需要回到那个有炊烟和巷弄的地方,给那个快要不认识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出口。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中场休息”,却没想到,这次返乡,竟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不愿承认的,狼狈与彷徨。
一、故乡的月,照着一颗异乡的心
高铁穿过无数的隧道和田野,当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林立,变成低矮的平房和连片的稻田时,李然知道,他回来了。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味道,潮湿,又温润。这味道,瞬间就抚平了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父母早已在出站口等着。父亲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母亲则围着他,絮絮叨叨地念着:“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瘦了,你看你这脸,都快没肉了。”
李然笑着,任由母亲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地打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那个在职场上,需要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李然,他只是爸妈的孩子,那个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小然。
回家的路,还是那条路。两旁的香樟树,比他记忆里,又粗壮了不少。路过他曾经的初中,校门口那家卖炸串的小摊,居然还在。几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嬉笑着,把沾满了辣酱的里脊肉,往嘴里送。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晚饭,是母亲精心准备的一大桌子菜。红烧排骨,清蒸鲈鱼,都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父亲拿出了珍藏的好酒,给他倒了一杯,说:“回来了,就在家多待几天。”
李---然点点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饭桌上,父母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的女儿生了二胎。这些话题,和他平日里接触的“融资”、“上市”、“用户增长”,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他努力地,想融入进去,却发现自己,像一个迟钝的观众,只能偶尔,附和着笑一笑。
晚上,他躺在自己那间,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床头的书架上,还摆着他高中时看过的漫画书和泛黄的辅导资料。窗外,是小城特有的,安静的夜。没有警笛声,没有楼下酒馆的喧嚣,只有几声稀疏的犬吠和虫鸣。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
可他却失眠了。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虽然他的身体,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但他的心,却像一颗被放逐的卫星,依旧漂浮在几千公里之外,那座不夜城的轨道上。
我们总以为,故乡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可我们忘了,当我们带着一身城市的尘埃回来时,那份曾经的归属感,早已被时间,悄悄地,打了折扣。
二、一场名为“安稳”的围城
第二天,李然去见了王浩。
王浩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是他们那群人里,唯一一个大学毕业后,就回了老家的人。
见面的地点,是王浩定的,一家新开的,装修得很雅致的茶馆。王浩开着一辆半旧的SUV来接他,副驾驶座上,还放着一个粉色的儿童安全座椅。
几年不见,王浩胖了不少,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浸润过的,安逸的从容。
“你可算回来了,”王浩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再不回来,我儿子都快不认识你这个干爹了。”
茶馆里,他们聊着天。王浩的生活,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好的画,清晰,又安稳。他在本地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前年,在双方父母的资助下,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去年,娶了相亲认识的中学老师,年底,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日子嘛,就这么过呗,”王浩给他续上茶,笑着说,“没什么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
说着,他拿出手机,给李然看他儿子的照片。小家伙虎头虎脑,笑得一脸天真。
李然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是羡慕,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他羡慕王浩的这份安稳。这份他奋斗了八年,依旧遥不可及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月租五千,只有三十平的开间;想起了自己那张数额不菲,却永远还不完的信用卡账单;想起了自己已经三十二岁,却依旧空白的感情生活。
可同时,他又感到恐慌。
他无法想象,自己也过上这样的生活。每天,在同一条路上,上班下班;每个周末,陪着家人,逛着同样的超市。他害怕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平静。
晚上,王浩做东,叫上了几个还在老家的老同学,一起吃饭。
饭局上,大家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房子、车子和孩子。他们讨论着哪个小区的学区最好,哪款车的性价比最高。他们好奇地,打探着李然在大城市的收入,又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他:“差不多就行了,外面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你看王浩,现在多好。”
李然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围观的,来自异域的动物。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
原来,所谓的“围城”,不止婚姻。还有生活本身。城外的人想进去,以为里面是安稳的港湾;城里的人,或许也曾眺望过城外,那里,有他们未曾实现的,另一种可能。
饭局散场,王浩开车送他回家。路上,王-浩忽然说:“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
李然愣了一下。
“至少,你见过我们没见过的世面,你还在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拼命。”王浩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不像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一刻,李然忽然觉得,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围城里,羡慕着,别人城墙上的风景。
那座留不下的城
三、那张塞不进行李箱的未来
在家待了一周,李然要走了。
临走的前一晚,母亲给他收拾行李。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家乡的特产,新晒的被子,还有他换下来的,已经洗干净的衣服,带着阳光的味道。
“在外面,别总吃外卖,对胃不好。”母亲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念叨,“也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
父亲则在一旁,沉默地,把他爱喝的茶叶,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
李然看着他们斑白的头发,和日渐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考虑“回来”这件事。
回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可以每天,都吃到母亲做的饭菜;意味着,他可以在父亲腰疼的时候,带他去医院,而不是只在电话里,说一句“多注意”。意味着,他可以像王浩一样,拥有一份安稳的生活,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可回来,也意味着,他要放弃那座城市里,他用八年青春,换来的一切。他要放弃那个虽然辛苦,但依旧能让他热血沸沸的项目;他要放弃那些和他一样,一边骂着“狗屁理想”,一边又为了理想,熬着最晚的夜的战友;他要放弃的,是那个,他曾经以为,会是自己未来的,另一种人生。
他舍不得。
他发现,自己像一个贪婪的赌徒。既想要故乡的安稳,又放不下远方的繁华。
我们用尽前半生,努力地,想要逃离故乡,去往一个更大的世界。可当我们真的在那个世界里,被撞得头破血流时,我们才发现,故乡,早已变成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我们被卡在了中间。既融不进城市的灯红酒绿,也回不去故乡的田园牧歌。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异乡人”。
尾声
回到那座熟悉的城市,走出高铁站的那一刻,巨大的,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将李然包围。
地铁里,人潮汹涌,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回到那个三十平的出租屋,打开门,一股冰冷的,没有生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母亲做的辣酱,父亲包的茶叶,还有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这个小小的,属于他的角落里。
他忽然觉得,这个冰冷的房间,好像,有了一丝烟火气。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感到绝望和迷茫。
他想,或许,人生,本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留下,还是回去,都只是一种选择,而每一种选择,都必然,伴随着得到与失去。
重要的是,在做出选择之后,如何过好当下的生活。
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又从母亲做的辣酱瓶里,挖了一大勺,拌在面里。熟悉的,家乡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绽放开来。
他吃得很慢。
窗外,是这座城市,永不落幕的璀璨灯火。他知道,明天,他又将投入到那场,名为“生活”的,永无止境的战斗里去。
但这一次,他好像,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铠甲。
那铠甲,是故乡的月光,是父母的白发,是发小的祝福,也是他自己,与那份“不甘心”,达成的,初步和解。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最终,会留在这座城,还是回到那个家。
但至少,在今晚,在这碗热气腾腾的面里,他找到了,片刻的,心安。